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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延河杂志年第8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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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期中篇小说榜荐读

张宗涛:打眼

张宗涛延河杂志8月10日

打眼

作者:张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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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忘形真的是不分年龄呢。距天命之年还很有几步好走的金一维,几乎是奔跑出古玩城的,像个没有城府爱激动的小年轻。可他真的顾不上矜持了,咬牙憋住咕嘟咕嘟冒泡儿的笑声,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涌。原来这就是那条大鱼啊?昨晚,他梦见自己在水里游泳,眼前忽然涌来了一条又一条大鱼,手随便一伸就抓了条最大的……猛然惊醒后半天疑惑,手机上一百度,说是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时还自嘲地笑了笑呢。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么灵验!

阳光灿烂,天空高远,拥堵不堪的车水马龙忽然间不再闹心了,成了金一维眼中的繁华。就连乱穿马路乱拐弯的那些行人、电摩、自行车,都没像往常那样惹他憎恶,反而觉着这才是红尘中最接地气的风景。这倒很新鲜呢,金一维是那种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平素很看不惯身边的那些个歪人歪事,常挂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两个字:素质!就连骂人,他都要这么文雅。

驾车一路驰回,卷起一股风冲进家门时,乒哩乓啷吓了老婆一跳,尖起嗓门喊叫,狼撵呢?疯了?要搁往常,这立马会招来金一维一通猛烈还击的——说谁呢,这么口无遮拦?女人就不敢多给一点好成色,那指定会蹬鼻子上脸,尤其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精神上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可今天他顾不上理论,人都坐进硕大书桌后的圈椅里了,心还在扑通扑通激荡。

缓一缓气,稳了稳神,让激动继续给得意包了一会儿浆,这才拎出那件大宝贝,一层又一层拆包裹。金一维的手指又细又长,飞快地敲击着电脑键盘时,能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个名叫许小晴的师妹当年就曾很多次咋着舌感叹说,你这双手没学钢琴,真是暴殄天物了。可今天,这双手却笨拙得一如熊掌,细细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微颤着,那种痉挛感,无比美妙,不亚于头一次翻阅自己的著作,不亚于头一回触摸女人的身体。

捡漏了,捡大漏了。金一维一边拆着十层九裹的包装纸,一边猫儿念经般喃喃自语,脸酡得像喝了一通老酒,人有点飘。

真心说,金一维是个十足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什么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基督耶稣,他认为那都不过只是一种人类文化现象。可他同时又会在人生的某些关节处变得十分唯心,比如去佛寺道观,他虽从不上香供献,但也绝不妄言谵语,对那些众传的戒律,如不能踩寺庙的门槛啦,不能走回头路啦,绕塔要顺时针走啦等等,都心存畏惧地严格恪守,半点不会马虎。比如他其实一直很相信命运,认为命是一个实体存在,运是一种特定过程,命不好运就不济,运不济命前程就会黯淡或者悲惨。金一维老觉着自己命好,关键时总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得到贵人相助。这不,兰若瑜先生又一次成了他命途中的一大贵人,让他一出手便获得了这么一件大宝贝,比心!

好不容易撕扯完包装纸,金一维觉着整个屋子顿时亮堂了许多,照耀得他连眼睛都眯起来。他先双手合十,静默了一下,这既是冲这件大宝贝行礼,当然也是向兰若瑜致敬。兰若瑜的藏品不少,专门置了套大房子陈列,可像这么精美稀罕的宝贝,说实话,他手头也不见得有几件。单冲这点,金一维心里就美得不行,含了块滋味绵长的饴糖般,吧嗒吧嗒直咂嘴。一边咂,一边饧了眼睛醉醉瞅。

这是一尊锈彩斑斑的青铜簋。它敞口束颈,双耳对称,耳的正面各有一只怒目暴突的饕餮,双耳间配置了两个对称的兽头,凶悍凌厉之态呼之欲出。兽头两侧,是几组回首顾盼的夔兽,阔嘴短身,古拙奇巧。腹部正中,是云雷纹构成的菱形格,点缀其间的乳钉,让这些细密的几何纹也充满了勃勃野性。微鼓的腹下是敦实的圈足,示威般傲然鼎立在书桌上。最难得的是铜簋外壁那多达二十三字的铭文,既罕见又珍贵,是精品中的精品,宝贝里的宝贝。

同样的器物,金一维只在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里见过一件,上面只仅三个字的铭文。而眼前这件,不要说这么多铭文了,单就品相和锈彩,就要比那件馆藏之器胜出了许多。器物是固态的文化。文章是历史的凝眸。致力于文化人类学研究的金一维,已经据此在谋划一篇新的论文了,有实物印证,那份量,沉甸甸的,不想权威都不行。

金一维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左奔右突地蹿腾。这份喜悦,劲道十足,是按捺不住的,便兴冲冲给兰若瑜把电话拨了过去。

喂,兰老师,我今天捡了一个大漏!

是嘛?恭喜啊。

一个青铜簋!比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里的那件,品相要好很多!

不会吧,怎么可能?

不信咱视频看看?正好请您掌掌眼。

打开视频,兰若瑜眨巴着眼睛,一声声指挥着金一维变换角度,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问,哪淘的?金一维说,东市古玩街。兰若瑜说,那地儿我也熟啊,几个店家常向我推荐玩意儿。金一维兜底说,今古奇观您熟不熟?这家店好东西不少,就是要价太高。兰若瑜噢了一声,停顿一会儿,轻描淡写说,呐,刚好过两天要去你那边,有场报告,到时候看实物吧,这样看拿不准。

2

兰若瑜的报告“青铜器的文化人类学密码解密”吸引了许多人,礼堂挤得满满当当的,盛况空前。主办方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费铭先生,老熟人了,冲金一维调侃说,哪天也给你安排一场?金一维一笑,问,你想看看反差有多大吗?一圈熟人笑得嘻嘻哈哈的,金一维心里大大白了费铭一眼,暗骂,狗眼看人低!

报告结束后,等火爆的签名、合影刚一消停,费铭赶紧招呼兰若瑜先去赴宴。兰若瑜把手一摆说,你们先吃,不要等我。转身冲费铭身后的司机招招手,一指金一维说,先去他家。金一维瞥了费铭一眼,见他团团圆圆的大脸上漾满讪讪的意外,抿了嘴一笑,贴身拥着兰若瑜坐上车,朝车外的一众头脸拱了拱手,呜一声开走了。

一路上,金一维兴奋地大谈特谈他从这场报告中得到的收获和心得,兰若瑜则有些心不在焉,脸上挂了不温不火的笑,先还嗯嗯啊啊应两声,后面干脆打断了他,说,呐,你怎么也学得虚头巴脑了?一句话噎得金一维只有吞咽口水了,脸上一阵发烫,缄了口一声不吭地瞅着窗外街景纳闷儿,是不是啥地方让老爷子不爽了?没见他这样数落过人啊!好不容易到了楼下,金一维赶紧钻出车,经风一吹脸才不烧了,便赔上小心领兰若瑜上楼,进门,忙着拿烟沏茶,跟个陀螺似的。兰若瑜把手一摆,直接说,别忙这些客套了,抓紧时间。金一维只好住了手,折进里卧房去抱他的大宝贝。这些天,它一直就放在床头柜上,他得瞅着才能安睡。

金一维抱了那尊簋一进书房,就看到兰若瑜眼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丝惊讶。再看脸,却板得平平的,没有一点儿表情。目光也散散的,环顾了一下金一维的书房,一笑,打趣说,呐,条件蛮不错嘛!金一维绷着的心这才松泛一点,接嘴说,哪能跟您比啊,马马虎虎。兰若瑜又一笑,轻拍了金一维一巴掌,金一维这才找到了以前的感觉,手一摊,俏皮地说,请兰老师掌眼!其实此时,由于他所期待的惊叹和喝彩并没发生,这多少让他感到了一丝失落,并生出一点儿担心。

兰若瑜这才两手抱到胸前,先绕书桌转了一圈,挺直身子远观。好一会儿,才走到跟前,站住,俯下身细细察看,那头修剪得很短的花白头发,在灯光下格外耀眼。他的眼睛眯着,眉头蹙成大大一个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察看一遍,戴上金一维拿来的一双白手套,伸手细细摸完双耳,再摸圈足,然后把指头停留在一只怒目暴突的饕餮上,脸贴近了端详,那种专注和仔细,让金一维蓦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差距。那天他买进这件宝贝时也没花过这么大力气,只凭着浸淫而获的一点经验,如同相亲一般四目一对,眼睛里闪出了电光,心底搅起来一圈儿涟漪,就成交了。

看着看着,兰若瑜抬脸看向金一维,棱角分明的削瘦脸盘上眼睛深幽幽的,说,这要是真的,呐,那可就够得上级别了啊。

金一维抢过话说,咱又不卖,就是喜欢。

兰若瑜看着他,不吱声了。

金一维忽然有些后悔请兰若瑜来掌眼了。人一老,会认死理,他要较起真来,那可怎么收场?便赶紧又说,大家不都这样嘛!

兰若瑜目光闪闪的,点了点头,又埋下脸去仔细察看,一句话也不说。金一维闷闷地想,至于要花这长时间?嘴角便挂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感叹岁月真不饶人,兰若瑜果然老了,不拖泥带水都不由他了。

这时候兰若瑜却抬头问,有放大镜吗?金一维赶紧去卧室拿来放大镜递过去,兰若瑜握了放大镜,猫下身子去鉴照,他的眼睛在放大镜后变得比牛眼还大,看上去有点儿恐怖,一边看,一边轻轻摇头,连声说,不对!不对!

金一维的心由不得揪了一下,但很快又吁出一口长气,舒缓了一下情绪,过去从书架上搬来好几本厚厚的书,轻轻放到桌角上。兰若瑜终于直起了身子,把放大镜一搁,说,老弟,你打眼了,呐,假的!

不会!金一维想都没想,话已脱口而出。说完马上意识到失态了,赶紧改口,兰老师请原谅,我没别的意思,要不您再看看?

兰若瑜抿紧嘴唇笑了,坐进一把椅子里。金一维赶紧过去,又张罗着要泡茶,兰若瑜手一挡说,你甭客气。呐,要不你再请省博的卫先生掌掌眼?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数一,也数二。

不是不是,兰老师您别误会,请您说说您的判断!金一维的心有点儿乱了,话也说得缺少底气。毕竟给自己相媳妇和替别人相媳妇,那是两码事!替别人相媳妇,也就看个大致,觉着差不多不出大格,就会首肯。可真要给自个相媳妇,那就要严苛许多,相貌、气质、家教、学养、人品、性情、爱好,等等等等,都得一一考量,马虎不得。这物件儿可是掏了大钱价的,而比价钱要大的,还有声誉和脸面啊!

兰若瑜掏一支烟点上,慢悠悠吸了一口,说,呐,要搁别人,我就懒得多嘴了。咱俩,我就不客气了,得替你想着点,不然心里过不去。说完看着金一维,似乎在费尽思量,斟字酌句。

金一维探头盯紧兰若瑜,面上摆出一副小学生的谦恭和崇敬,其实心里头却并不以为然,想,我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兰若瑜抬手揉揉鼻子,一笑,说,呐,形制上,仿得很真,几乎看不出破绽。锈彩呢,功夫也足,挑不出大毛病。说着,又点上一支烟吸。

金一维也不搭话,耐住性子前倾着,一副愿闻其详的期待,心里却已经在笑了:这还用您说?

兰若瑜把头猛地往金一维跟前一凑,一副主意拿定的坚决,问,知道哪儿露出破绽了吗?问完,身子又往后一仰,点着头笑,这种笑,在金一维看来,酷似先生终于给自命不凡的学生出了道难题,想看看他的抓耳挠腮,打压打压他的嚣张气焰。

金一维心里在犯嘀咕,却百思不得其解。这尊青铜簋他已经把玩几天几夜了,闭上眼都能看得清每一处细微。而那每一个细微处,无不和那么多资料图片以及自己在各大博物馆拍的照片一一吻合,他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的破绽。

呐,铭文!兰若瑜跷起大拇指和食指,打枪一般在金一维面前一点,说,做假的百密一疏,我也差点被蒙了。

金一维的心别的一跳,赶紧跑过去,连手套都没顾上戴就拿起放大镜照。照了半天也照不出名堂来,一脸困惑地回头瞅着兰若瑜。

兰若瑜慢吞吞踱过去,手点着其中一个说,这个,就这个字,反了。呐,还有这一个,也铭反了。可见造假者终是修养不够啊。

金一维眨巴着眼睛,脸一阵白一阵红,整个儿懵了,这可真是他的短板呢。兰若瑜不待他回过神来,说,我先告辞了。呐,我这也许只是一家之言,回头你再找省博的卫老瞅瞅吧。

金一维的脑子已经锈住,转不动了,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跟在兰若瑜后头,机械地送他出门,送他下楼,送他上车,看着车呜一声开走了,这才一个激灵,拔腿冲上楼,满书房乱翻着找资料。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终于查找到一个,印证了兰若瑜反了一说。可第二个字,他找遍手头所有资料都没查到。

金一维的自信坍塌了,心里抖抖地发着颤,窝到圈椅里像个霜杀了的青茄子。

(本文为节选)

注:

本文发表于《延河》杂志年8期

中篇小说榜一栏

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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