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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贤治通往母亲的路节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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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贤治,年生,广东阳江人,诗人、学者。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文学和思想批评类的文章最有影响。其中《五四之魂》与《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最有影响。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集《平民的信使》,评论集《守夜者札记》《时代与文学的肖像》《午夜的幽光》,传记《鲁迅的最后十年》《漂泊者萧红》等。主编丛书丛刊多种。

编者按:《通往母亲的路》是作者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故园》中的首篇,洋洋三万余言,以素朴的感情和缓缓流动的文字,叙述了母亲充满酸楚的一生,细腻地描写了她同长辈、丈夫、儿女、乡人、陌生人以及神灵之间的关系。这种叙述是理解,是反诉,是在通往母亲内心世界和品格之路中的追寻。折射出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令人唏嘘:“我感到慰藉,同时不无悲伤。母亲的爱是大爱——土地之爱,底层之爱,甘美而苦涩。使我的文字,得以连接广漠无边的野草。即如一株棘木,虽然没有松衫一般的伟美,却也有着直立的枝干,可以刺向夜游的恶鸟,无畏厉风的吹袭”,林贤治如是说。(本刊编辑:孙爱国)

他并没有找到重返母亲故乡的路。

——弥尔顿《复乐园》

十四年前的那个清晨,夜雾未散,我同亲人一起在呜咽的唢呐声中把母亲送出村外,然后让她孤身一人耽留在荒丘之下。细想起来,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然而我无力抗拒。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面容和那熟悉的佝偻的背影了。

每逢清明还乡,进门便看见堂前燕子的空巢,那么刺眼。庭院里种植多年的铁树一直恣意生长,旁若无人。厅堂没有什么布置,显得有点寥落,原先的一张大方桌不知被摆放到了哪里。墙壁张贴的年画早已褪色,也没有更换。神台仍在,炉香仍在。我常常独自走里屋,在暗影中站立片刻;或者伸手摸一下母亲的眠床、木箱,用过的米缸、箩筐,偶尔打开柜子看看她年轻时纺织的白麻布匹……目睹几十年、一百年的旧物,以及蒙覆其上的灰尘和虫蛀的细屑,心里不能不感到一阵空虚、恐惧与悲凉。

墓草一年年照例地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与母亲相隔绝竟然有了十四个年头!

惊觉之余,不免失悔于母亲在世时,自己太过悭吝,舍不得匀出更多一点时间陪伴她。对此,我当然可以拿出关于谋生的各种理由为自己宽解;事实上,这种无意的疏远,正是因为长期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平素,我便很少和母亲交谈,即使谈话,也多限于常事务,不曾触及内心。对于母亲,我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所能做的,唯在物质的供给上面,即所谓“赡养”而已。

可诅咒的文字加深了彼此的隔阂。作为文盲,母亲根本无力阅读我的著作,虽然她会把书捧在手里细细抚摩、翻弄,并且准确地记住书的页码。而我,在意识和潜意识中,竟也像从前那些傲慢的士大夫一样,把母亲看作“愚妇人”;她说的话,听起来是觉得琐碎、冗长、没有意义。

母爱是自然的、无私的,没有边际,盲目而;而子女之爱——如果存在的话——是反应的、被动的、有限的,到底是自私的。唐代诗人孟郊有诗比喻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把慈爱施与儿女,从来不图答报,像太阳把光辉无言地洒落大地,而大地上的生命,获得它的恩泽却浑然无觉。

时间之流深且阔。十四年来,我寻不到通往母亲的路。专享的可能,兴许是乘坐记忆之舟了,然而,这又是多么虚妄的事情啊!

我不禁想起古代的一则刻舟求剑的故事。我是那个涉江的楚人,如今坐在船上,且在船边刻下许许多多的记号,而到了最后,不是照样寻不到已然失落的珍爱之物吗?水流迅疾,逝者如斯,我发觉过往与追寻的距离是愈来愈远了。

1土匪的女儿

母亲是邻村廉村人。说是邻村,其实同我们村子相隔十多二十里路,只是中间见不到其他村子,由一片山地逶迤相连。在当地,两个村子都算是大村,有好几百户人家。不同的是,我们村子面朝大海,廉村则陷落在茂密的山林中间,小时候跟随三姐出城路过,印象有点阴郁。传说过去土匪经常在廉村出没,想来是有根据的。

我的外祖父恰好是一名土匪。

母亲七岁那年,他被他村里的人砍死了。

所谓匪,大约可分两类:一类劫夺富人,一类反抗官府。不管属于哪一类,外祖父铤而走险,终不免同贫困有关。或许,比起其他佃户,他的血液中会多出一种容易着火的燥烈的物质。三姐从祖母那里得知,由于外祖父的行动过激,他在同伙中死得特别惨。

母亲从来不曾告诉我们这些,不但不说外祖父,而且也不说她自己。她不会说故事。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

有一件事发生在母亲身上,实在匪夷所思。

假日,全家到酒店吃饭,经过一幅大镜子,母亲忽然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瞧这老婆子,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快要走不动了。再过十年,怕我也要变成这样子了呢!

我们觉得荒诞,可是都不敢笑出来,也不敢把实情告诉她。就是说,到了最后,母亲仍然不认识自己。

镜子与妇女密不可分。小时候,家里有一把手掌大的长方形镜子,是当时家庭流行的一种,镶着铁框,背后有支撑的铁线支架。至今已经忘记是母亲用的还是三姐用的,还是两人合用,总之,印象中母亲梳洗时是不用镜子的。城里的新家镶有一幅壁镜,想来母亲出入其间一定会照见自己。可是,妻告诉我,母亲曾经说过,她害怕照镜子。这使我想起史书中关于镜子发明以后,人们惊恐和迷惑的记载。大约母亲在镜子面前弄不清楚为何有两个自己,如果撇开光学知识,惟忠实于个人感觉的话,那么,把映像看作幻象、异像或幽灵,不是没有因由的。

母亲说到底是一个前现代的人。

世界太大了,而且,变化太快,花样又多,母亲怎么可能认识它呢?

母亲活了九十三个年头,一生走不出小村子;即使晚年迁居城市,仍然走不出小村子。她不知道有一个地球,在她的眼中,大地是平的,望不到头。所谓世界,就是一个村庄接连一个村庄,一个城市接连一个城市,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她知道有一个中国,别人说她是中国人,她就是中国人。当然还有外国,但是外国在哪里她不知道。她不曾见过外国的国旗,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所谓国家,有所谓普选和公投,那投票就像习惯的拈阉一样。她知道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就是北京,知道那里是出产皇帝的地方,却不知道有著名的中南海。不过,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广场,很大很大的广场。

世界上的大人物,除了毛泽东,她一个名字也不认识。土改时,家家户户派发了毛泽东像,父亲小心翼翼地贴到墙上,从此母亲知道了那是皇帝一样的人物,根本不懂使用“领袖”这个词。文革时流行“老三篇”,人人知道毛泽东说的“为人民服务”,她也弄不懂“人民”是什么东西。人们把毛泽东说成“红太阳”,她更不解,人和太阳有什么干系呢?除了毛泽东,所有人在她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就像一堆番薯,没有重要和不重要的区别,也没有彼此依附的关系;由于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组织的存在,因此,众多的人对她来说,都成了番薯,一个一个的番薯。

父亲常常笑话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事也不管,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着。她是本分的人,凭什么去管天下的大事?何况许多大事连大家都不知道。对于她,世界上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家人害病、坐牢、被批斗和被管制,其次是她的两个密友的事,再就是村南发生的事,连村北也管不到。比如,我们巷子里一共十多户人家,有两家的女儿上吊死了,另外两家的妇女跟别村的男人跑了,两个小青年吸毒,一个被关进戒毒所里了,又有一个青年人加入了黑社会,最近失踪了……这许多事情,她都没有打听的兴趣,别人告诉多少她便知道多少。她知道了也不做宣传家,不报道,不议论,只是将消息透露给自家的儿女,暗地里为别人的灾难叹息。《史记》云:“桃李无言”,说的是“圣人”。母亲不是圣人,不是桃李,连灌木丛中的一枚浆果都不算,她只是低地里的一片草叶。

母亲是一个实在论者,不依赖逻辑、联想、形式主义,做不成形而上学家。面对世界,她一再坦承自己的蠢笨无知;但是,这并非苏格拉底式的策略,她不用策略,从来不懂策划和算计,那是聪明人的事情。她惟用自己的眼睛静静地看世界,感受世界。她在有限的范围中使用她的知识和智力,不同他人比较,不追求完全和完美,不存僭妄之心,不希图超越自己。让他人超越去,她不羡慕,也不嫉妒。她只想一个人留在原地,其实连想也不曾想到过,只是过去在那里,现在还是在那里。

母亲留在原地,正如生长在旷野里的树木,惟其不是世系名贵的嘉木,所以无须栽培,无须修剪,无须合乎规格地使用。她吸收的是自然的养分,向天空生长,向四周生长,更多地向自己的内心生长,所以特别结实坚硬。

像许多农村妇女一样,母亲不曾受过正统的学校教育,她的知识、理性、道德,都来自生活自身的教育,野性的教育。在古老的歌谣、传说、戏文、格言、谚语,和各种风俗习惯中,母亲伸展她的根须和枝桠,默默收集散布其间的光明、爱、向善的一切。她的生活是劳动者的生活,劳动赋予她许多美德;在劳动中,她是主角,她主宰生活。她知道种子是怎样成为果实的,所以她坚守自己,不指望他人的赏赐,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从不怠惰,从不屈服,直到最后。

人们常常称引康德的话,他说始终仰望头顶的星空,同时倾听内心的道德律。母亲虽然不曾像圣哲那样想往千万里外的神秘的空间,却也能俯视脚下的土地,恪守一种道德。不是抽象的道德,而是劳动者的道德,实践的道德,与大地结合为一体的道德。

……………………

母亲笃信观音菩萨,但不是佛教徒,而且不知道世界上有佛教。自然,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众多的宗教也不知道,由宗教引发的战争更不知道,正如不知道由各种主义引起的纷争一样。其实,知道或不知道于她都没有关系,她不关心也不干涉别人的信仰,这里谈不上宽容,她只是相信属于她的灵魂的神祗,如此而已。

在乡间,人们大多信神,也信鬼。母亲从来不曾对我们说到鬼,大约在她的认识中,人死后都会上升为神,而神是善的,正如活着的大人总是设法庇佑孩子一样。所以,每个家庭的厅堂都供有祖先的神位,布置着香炉和烛台,在节庆日或纪念日中接受后人的拜敬。大凡在这个时候,母亲显得特别虔诚,早早准备好祭台杯盏,从不肯仓促完事。所用的祭具,也要擦洗得非常干净,生怕玷污了圣洁的神。而且,事前一定要把孩子们找到,让大家鞠躬,跪拜,为先祖把香烛点燃。

村里原先有三座庙,供奉不同的神祗,土改后把里面所有的神像都捣毁了。公社化时,建造公共食堂缺少砖瓦木石,于是拆毁民舍之余,将庙堂统统夷为平地,并改造成为小学校的运动场。

八十年代初,民间兴起一股造庙之风,村里顺势重修庙宇,按人头收费。据说母亲踊跃得很,除她以外,连同已经迁往城市的家庭大小成员,也要额外替我们缴纳。每次庙会,包括祭神活动,母亲也都一样主动捐资。在敬神的队列里,她认定了她的家庭是不缺席的,因为她的子孙是神的子孙。

母亲随我来到省城居住的时候,父亲去世不久。她向我提出买一座小观音坐像摆在家里,说是留意到许多城里人家都设有神龛,有的甚至使用通电的红蜡烛,我们家不大,摆放一个瓷像就可以了。又说,家里有观音在,祖先有个聚集处。她的意思是,只要把香烛点燃,远去的魂灵就可以被招引回来。我始终觉得,这种做法很荒谬,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向她做出解释。后来,她还向我说过好几次,说明在内心里一直很坚持。

母亲敬畏神明,却从来不曾为她个人祈求什么。医院,治疗不佳,迁延时日,都没有像乡下许多妇女那样,要家人请示神巫。面对神明,她一面缅怀先人,带有感恩性质;另一面为后人祈福,希望在于将来。她一定想不通,一个亲近神明的小小愿望在儿子这里为何无法实现。

母亲希望把已故的亲人和生活中的亲人连在一起。其实不只是希望,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确信。在此期间,她一定想念父亲了。她会想到他在阴间的凄苦无依,希望通过香火和小神像,让他重新回到从前大家庭的氛围里。

这是母亲去世十多年来,只要想起来就让我痛悔莫及的一件事。

母亲最后出院回到老家,我买了一座崭新的电子钟,挂在她卧床对面的墙上,让她看得见时间的走动,寂寞中也算多出一个陪伴。其实,母亲的生命只维持十多天就完结了。百日过后,按照乡间的习俗,择了某日清晨,我们为母亲举办了“上花”的仪式。这个仪式办过以后,祭期便告结束。

就在这个清晨,我们吃惊地发现:壁上的挂钟指向七点。时间凝固了。指针停在原处,一动不动。

告别母亲!

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曾一百次拒绝医生,却又第一百零一次寻求医生,寻求针药。直到母亲停止呼吸,布满针孔的淤黑的手上,仍然接连着针头和输液管,氧气瓶仍然站在身边。其实,我早就应当听从医生的劝告,让她安静地眠息,可就是不愿放弃希望,期待有一天出现奇迹。希望是固执的,它使母亲徒然受苦,而人还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在这个时候,我固执地相信,母亲仍然不忘保护我的心灵,让生命一点一点地耗尽,以使我做好准备而免于在瞬间碎裂。

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不得不请来风水师,为母亲寻求最后的安息地。

我把地方选择在父亲墓地的旁边,让母亲的头顶有松树的荫蔽,让金鸡湾的流水从脚下逶迤穿过;让面前空旷,可以望见不远处的西边园,那里的木麻黄丛林曾经是母亲和我们劳作时休憩的所在;让望牛岗、梅子坑、鸽岔、白?的田地依次展开在母亲的眼底,让高高的罗琴山从白云那端唤起母亲的迢遥的记忆。这是一片开阔地,没有遮拦。

选好墓地之后,我必须为母亲远行探寻一条平坦的道路。次日,我佩带柴刀,扛起锄头独自出门。经过村边的水塘、竹林、田垅、山坡,沿途斩除棘木和刺藜,搬走大小石块,填平水洼和低地。然后,坐在山岗上,四顾苍茫,顿时感到无比的孤独。父亲去世之后,因为母亲的存在而减轻许多苦痛;如今当母亲相随而去时,我才真切地感到作为一个孤儿的境遇。

最后的时刻。

我无力阻止他们把母亲搬走,像搬走一段木头。这是一群冷酷无情的人,他们不会尊重任何一个逝者,不会尊重母亲,可是我无力阻止他们。我扶着母亲的棺木,跟随着他们,穿过缭绕的雾气,伴同不时响起的唢呐声和爆竹声,直到墓地。那时,我像一个驯顺的孩子,听从他们的指定,为远去的母亲准备好一切:粮食,水,陶罐……我烧了纸钱,点燃香烛,照亮黑暗中的母亲,让她带着这有限的物质上路,一个人去走那无限的行程……

太阳升起时,母亲缓缓沉落大地。

母亲从小同泥土在一起,而今她把整个人交付给了泥土了。我同众人一起,抓起泥土撒向母亲。撒土,撒土,我不知道撒土是什么意思,但是在那个时刻,我的心突然恢复了宁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母亲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我凝视隆起的新土,惟含泪默默祝祷。

十四年过去了。

时间之流深且阔。母亲,我无法等你回来,也无法泅渡到你身边,多少纷纭往事已随流水远去,剩下的碎片如何可能拼凑真实岁月中的图景?十四年来,无论从奉祖传的习俗烧香、跪拜,或者像其他文人一样在追忆中书写,我一样是形式主义者。母亲,我知道:我找不到你,没有道路通向你。

别了,母亲,永远别了!

年4月10日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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