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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平暖水纪事白顶门烧瓷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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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平暖水纪事白顶门烧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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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泥梁的瓷窑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如果不是在公路边上摆了一些七大八小的瓷器,即使留意,也不会发现贴着路边的这个瓷窑。

那些瓷器只是招徕顾客的幌子。真要买瓷器,是要到窑上去看货的。

贴着那些瓷器边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往前走几十步就下了坡。山间小径用了碎瓷片铺就,用来铺设踏步的瓷片是未上了釉的,防滑。那些瓷片拼接得十分的巧妙,看似随意,却严丝合缝,显然是用了匠心的。

顺着小径下去,是一个半坡上切出来的场院,场院平坦,坡根处打出一孔孔窑洞,分别是住人的、做工的和窑炉。平台前面便是深沟,一条小路下去,通向沟底的水井。

场院的一角,整齐地码放了已经做好的瓷器。大瓮,五折瓮,三折瓮,大盆,小盆,坛坛罐罐,盘碗钵碟,夜壶尿盆子。另一边堆了做瓷的干脂泥。

瓷大师傅叫白顶门,他接过父亲的衣钵顶门立户,已经是第三代了。

看白顶门捏瓷,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

他的身前是一个轮盘,轮盘的下端与旁边的又一个轮盘绳片连接,那个轮盘边上有一根木杆,上端固定在一个凹槽孔里,他的徒弟把着木杆摇动轮盘,这边的轮盘跟着转动。白顶门把旁边和好的瓷泥堆在轮盘上,双手卡着,一会儿那泥就立了起来,成了一个水瓮的模样。

做好一件,师徒俩端着托盘上的物件,放到旁边的另一孔窑里。

他也做小物件。带耳的小罐子,瓷壶。做那些耳呀、嘴呀,他搓了泥条,做成模样粘上去。有的壶上,他还要用铁钉画点梅花、云纹之类的图案,写几个字,有点工艺品的样子。

待他刷上自制的釉料,烧出来却是一码的黑色。因此,不论他用了怎样的功夫,做出来的总是黑瓷。只此一样,便让他的手艺大打折扣。他也知道有青花瓷、有汝瓷、有钧瓷之类,只是他烧不出来。他甚至连白瓷也烧不出来。他做的瓷器叫黑瓷。

黑瓷质地粗粝,造型拙笨,从未忝列中国名瓷行列。然而,在这北方村野,黑瓷却与人们的生活须臾不可分割。放水、放粮、腌菜的大瓮小瓮,盛物、拌菜、和面的大盆小盆,浆米罐子,送饭罐子,油瓶油葫芦,菜盘子饭碗,捣蒜钵子,尿盆子夜壶……黑瓷是一种日常用品,瓷实,耐用。百姓就得用百姓的家什,手头家具,磕了碰了,失手打烂了,“哎呦”一声也就过去了。真要把宫廷里的那些名贵瓷器拿来用了,那不得蹑手蹑脚连营生也做不成了?别说宫廷瓷器,就是普通的白瓷,也精贵得不行。一只碗、一个盘失手摔成两瓣,还要补,补瓷也曾经是一门手艺,“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这件事。车马大店的碗,都要破一个豁子,是防止车倌们随手拿回家去,把好好的东西弄破了,就是那破玩意不值得顺手拿走。

黑瓷身贱,流落到暖水这地方,倒也与这贫瘠的土地算是般配。

在暖水,人们管做饭掌勺的不叫厨师,叫大师傅,管开汽车司机叫师傅,管瓷窑上捏瓷的叫瓷大师傅。但是,白顶门人们不叫他瓷大师傅,而是叫“白瓷”,只因瓷大师傅那个称谓被他爷爷占了,到了他父亲,人们也不称瓷大师傅,而是叫白掌柜,一门三代,没挪地方,都操捏瓷的手艺,称谓有别,人们谈论起来就方便了。

要说当年的白大师傅、白掌柜的,真还说来话长。

白大师傅叫白过计,光绪十三年陕西府谷县生人。因家境贫寒,12岁便送到瓷窑上当伙计,做一些打下手的营生。

一般情况下,当徒弟三年,就要学一门手艺,至多再有三年,便可出徒另立门户。他那个师傅怕他学了手艺抢了饭碗,硬是扛着不给过招,每到配料、捏瓷、烧窑的关键时刻,打发他做别的营干。白过计无奈,只好偷艺,瞅个空挡突然闯进去瞄那么一眼。看着就是六年过去了,依旧不能名正言顺的出徒。此时,准格尔旗放开了黑界地、白界地,府谷一带大旱,难民一拨接一拨走西口,逃到口外草地寻个活路。白顶门18岁那年,只身一人出了西口,流落到暖水白泥梁。

那时候,准格尔旗这一带还没有瓷窑,人们用的日常瓷器是从山西河曲、陕西府谷一带贩过来。白顶门虽是个捏瓷的匠人,却也无用武之地。到了白泥梁,投身于一个蒙古人家揽工放羊。

就算是当长工,打短工,羊倌也是下等人。但凡在庄稼地里劳动,跑青牛犋,秋收时节还可以从东家手里分得一些口粮,燕行回口里带些粮颗接济家人。当羊倌,大多是管饭没工钱,只是填了一个人的肚子,惦记着家人在口里挨饿,却束手无策。

白过计当羊倌,另有打算。他整天赶着羊群上坡下洼,忙里偷闲,心思全在那些泥土上。

他怀揣着一把小铲子,一个布袋子,一边放羊,一边四处寻觅,看着差不多的泥土就带回去,在自己住的茅庵房的炉火上烧。

一年下来,他把点都踩好了。第二年,他和东家商量开个瓷窑,他的身股,东家的地股,利润各半。东家自然乐得这样的好事。

建窑、烧窑的过程就不必细说,只半年功夫,第一窑瓷器便出了炉。因省了长途贩运的拉脚,自然比口里运来的瓷器便宜了许多。烧一炉,卖一炉,乐得东家喜不自禁。

白过计已经20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东家的二姑娘16岁也到了该提亲的岁数。开始由于白过计是汉族,东家有些犹豫,看着小伙子踏实能干,又有一门手艺,东家无儿,顺水推舟,就招白过计当了上门女婿。

不出一年,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爷爷给起名叫板定。是年为宣统元年,巧了,也就是溥仪继位当皇帝那天,板定出生。生在皇家锦衣玉食当皇子,生在窑场沾水和泥捏瓷器。

不到四年功夫,白过计从只身一人走西口,如今已是成家立业,落地生根。

日子渐好,他和岳父商量,要把父母从口里接出来。就在岳父家的旁边掏了三孔窑洞,一辆二饼子牛车,父母、兄弟和所有的家产就出来了。

分划了几亩薄田,再加了窑上的营生,白过计终于把一家人从饥寒交迫中拉扯着上路。

日子细碎而缓慢,犹如行走在山间道路上的一辆二饼子牛车,上坡下洼,不断地演绎着人间的悲喜哀乐。

转眼到了年。白过计已经是年届五旬,冰冷的泥水,炙热的炉火,已经把他的身躯消磨的活力殆尽。三月,老汉躺在了炕上。

头一年正月,他已经给儿子板定娶过了媳妇,手艺也都传给了儿子,就算是他此时走了,也不抱憾。但是,他还不能走,眼看着儿媳妇肚子一天天大了,他想见见孙子再走。

这几天,板定够忙。老父亲要喂水喂饭,媳妇马上要临盆,还有窑上的事情,他恨不得睡觉也睁一只眼。

这天黄昏,两匹马从远处的山梁上飞奔而来,下来两个穿灰军装的军人,要买瓷大瓮,他们说,东胜打仗了,和日本人打的,死了不少人,棺材不够,要买些大瓮为那些战死者收殓。给了几块银元,又雇了十来辆牛车,把窑上的大瓮和五折瓮连底兜走了。白过计老汉躺在炕上,听了这件事,唏嘘了好久。他说,可怜了这些当兵的,为国捐躯,连一口棺材也带不走,天下父母,不知该怎样的为自己的儿子们伤心哪!

掌灯时分,老汉眼睁睁地盯着窑顶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东边的窑洞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板定急匆匆过来告诉父亲,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汉听了,两眼放光,叹了一声,随即,双眼一闭,溘然长逝。

板定给儿子起名叫白顶门,白顶门用自己第一声啼哭送走了爷爷白过计。

白板定守窑,已不是当年父亲的光景。几十年的积攒,窑场已成大买卖。人们称呼白板定为白掌柜。

又过了十年,白顶门已经10岁,到了记事的年龄。

那一天,又是黄昏,从远处山梁上来了一哨人马,骑马的、步行的,十几个人。来到窑上,一个个凶神恶煞,把一家人拢在一起,要钱。

白掌柜从躺柜里拿出十几个银元,那个领头的接过去嗨嗨一笑,说,就拿这么几个钱就把爷们打发了?板定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攒这么几个钱也不容易啊!来人说,再没了?板定说,没了。来人说,吊起来,几个土匪把板定吊到西窑的门梁上。到了后半夜,板定熬不过,就说,烧窑入口的地下埋着一个坛子,家底子都在那里。匪徒果然从地下挖出一个坛子,把银元装进布袋子里,呼啸着离去。

遭此一难,板定身子骨大不如前,又急又气,疾病缠身,家道由此衰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几年解放了,定成份的时候,被定为中农。若不是那几个土匪帮忙,板定的成份肯定是地主。那个帽子一戴,后来几十年的日子将会是另一种光景。

到了白顶门当家的时候,瓷窑已经归了生产大队所有,他只是一个挣工分的瓷大师傅,人们叫他“白瓷”。

白泥梁的白瓷窑烧出来的是黑瓷,外人听了不知底里,一头雾水。

有一天晚上,白顶门正在灯下收拾家具,从公路上下来一个人,年纪与他相仿,三十来岁,要借宿。看装扮,公家人模样,看脸面,眉慈目善,不像是逃犯之类的坏人,白顶门把他留下,安顿在西窑。第二天吃罢早饭,来人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和白顶门商量,看能不能留下来。他说,他在海勃湾工作,犯了点错误,出来寻个落脚处躲避一段时间,帮着窑上干活,不挣钱,管饭就行。白顶门明白了,他肯定是走资派。年,到处都是走资派。收留走资派是要冒风险的,这点白顶门清楚。只是看着英雄落难,一股恻隐之情涌来,白顶门不忍推他走,就让他留了下来。

白日里,那人帮着在窑上干些泥水活,晚上就在灯下教白顶门的八岁的女儿白杏花读书认字。一个锅里搅稀稠,住些日子,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转眼两个月过去,来人要走。白顶门却有些依依不舍,女儿杏花更是扯着衣襟不让走。来人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还是走了。白顶门父女俩把他送到公路上,直到他等了好久才拦了一辆车,直到那辆车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十年后的年,一辆吉普车停在了白瓷窑的路边。那人又来了,还领了一个小伙子。他对白顶门说,这次,他是领着儿子来感谢白顶门一家的。

久别重逢的欣喜自不待说,白顶门不好询问他的身份,只听那司机叫他杨市长。

晚上,杨市长和白顶门商量,这次来,要把杏花带回海勃湾去,给孩子安排个工作。白顶门听了,不啻于天上砸下来一个大馅饼,赶忙站起身道谢。杨市长摆摆手说,谢什么,你们是一家好人家,杏花是个好女子,在我落难的时候你们收留了我,如今,我怎么报答你们都不为过。

杨市长领走了杏花。后来,他的儿子娶了杏花;后来,杏花的两个弟弟也跟了姐姐去了海勃湾,找了工作,成家立业;再后来,白顶门老俩口也跟着孩子们享福去了,这时,海勃湾已经改成了乌海市。

白瓷窑还在。

黑瓷已经绝迹。

当年用来做瓷的泥土后来叫高岭土,高岭土生产的是高档卫生洁具。

作者:齐永平

作者简介:

齐永平,笔名祁连山。男,汉族,年3月生,鄂尔多斯人,祖籍陕西,大学本科,一级创作。历任《北方新报》副社长,《北方周末报》社长、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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