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私房菜馆,靠窗边的一桌。林语惊这句话说出来,沉默的一方变成了林芷。她看了她一会儿,将手里的杯子略往前推了推:“那我直说,”她淡声说,“我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你有没有回来的打算。”明明是很简单又好理解的一句话,林语惊听着却有一瞬间的茫然。实实在在的没听懂。“什么?”林芷直接道:“我觉得你有些不太适应,你现在明显不能习惯这边的生活,成绩也受到了影响,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生活?”这次她说得清楚明白。林语惊看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是依然没听懂的样子:“我记得,”林语惊慢吞吞道,“你跟我爸离婚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林芷手指搭在杯口,沿着边缘轻滑了下:“我跟孟伟国离婚的时候,没想过那么多,我只想摆脱,”她目光很淡,“我跟他在一起二十年,相互折磨得够久的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耽误下去。我想把他从我的生命里抽出去,所有关于他的事情,他的痕迹,他存在过的证据,所有我看到就能想到他的,我都不想留下。”林语惊轻声道:“包括我。”林芷沉默半晌,才道:“包括你。”她点点头,说:“恭喜你,你斩断了你和孟伟国之间所有的连接,现在应该一点烦恼都没有了。”林芷摇了摇头:“小语,我和你之前是斩不断的。”“所以,你现在想要回我了?你后悔了?”林语惊问。“你姓林,”林芷说,“你永远都是林家的孩子,林家以后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是你的。”林语惊勾唇:“我以为你本来是打算给我生个小弟弟什么的呢?”林芷沉默半晌,平静道:“我以后都不会怀孕。”林语惊愣了愣:“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林芷淡淡说,“肌瘤,我最近会空出时间安排手术做切除。”林语惊手指有些发凉:“子宫……吗?”林芷没说话。林语惊自己也明白,她这个问题有多么多余。所以,这是原因。她回来找她,她想要回她,这就是全部的原因。因为她不能怀孕了,因为她现在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团火,从见到林芷的那一刻开始,那团火因为她的话而一点一点往上窜,越烧越旺。燃料是难过,还有愤怒。这当中愤怒占了最高比例,她甚至觉得自己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开始发抖。她笑了起来:“我的新哥哥好像是姓傅,我需要改个名字吗?”林芷微微皱了下眉。林语惊从来没这么跟林芷说过话。她觉得自己是挺矛盾的人。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她倔得要死,就算失败了一百次,也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地一百零一次。有的时候她又挺信命。比如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父母缘很薄的人,也试图想要抓紧过,每次都是徒劳。那就算了吧。小的时候想吃一块蛋糕,拼了命的想吃,却怎么也吃不到。长大以后这蛋糕终于摆在面前了,结果忽然就发现,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想吃了。所有的事都是会被习惯的,不被爱也会。林语惊了解林芷。或者说,因为她在林芷身上失望了太多次,所以她早就学会了不抱有任何期望。不想争执,不想争取,不想多费口舌。偶尔一通电话,汇报一下学习成绩,再汇报一下近期表现,跟工作报告似的,不是也挺好的吗。但是今天,她有点儿忍不住。这种,捧起来以后,又被人重新重重地丢下去了的感觉。而她的这种态度只让林芷微微皱了下眉,她的表情依然是平淡的:“你是我的孩子,我当然是爱你的。”脑子里一声轻响,理智被烧断了。她肩膀垮了垮,人反而放松下来。林语惊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在毫不犹豫地伤害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又回过头找回来,那么理所当然的说我还是爱你的。我当时不要你只是因为太冲动,我搞错了。让你受委屈了吧,没事,我又打算要你了,因为我需要一个继承人。“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林语惊好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个吗?”“你想通了,你不想再钻牛角尖了,你忽然醒悟过来发现你对我的爱要比厌烦更多一点了,所以你就跑过来对我挥挥手,然后呢?”她声音很轻,无波无澜,“你觉得只要你来找我了,我就应该摒弃前嫌,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乖乖跑到你怀里,然后和你演一场母女情深吗?因为我不是没人要的?”她这一番话过分没样子,林芷终于开始不满,或者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皱起眉来看着她,冷道:“林语惊,你现在说得这都是什么话?你以前——”“我以前什么样你知道吗,你恐怕一直不知道吧,我从小到大你有试图了解我一下吗?”林语惊人站起来,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刺啦”的一声。她吸了口气,“妈,如果你特地来找我吃个饭,就是为了问这个,那我也直说。”“我没有回去的打算,也不想跟你一起生活,之前我确实觉得没办法适应,但是现在,我开始爱上这个城市了。”林语惊平静地说:“这里的人和事我都喜欢,天气我也喜欢,我还爱上了这儿的柏油马路和井盖儿,这辈子都不打算走了。”林芷看着她,永远挺的笔直的背忽然塌下来,她语气软了一点儿,声音放得很轻:“小语,你在怪我,是吗?”林语惊没说话。火苗噼里啪啦地烧到了最后,只留下一层一捧灰烬,火星明灭闪烁苟延残喘着,然后一颗一颗消失得一干二净。愤怒被燃烧殆尽,最后只剩下空落落的,站都站不稳的茫然。怪她吗,肯定是怪过的。甚至林语惊在刚来a市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其是她和孟伟国争执以后,她都想过林芷忽然出现在这儿,说要带她回去的画面。林语惊低垂着眼,看着面前桌上剩下的,没喝掉的汤。砂锅小盅盛着的虫草鸡丝汤,已经凉透了,爽口的鲜味儿毁于一旦,上面浮着一层凝固的黄色油脂,看起来腻得让人有些恶心。“我现在不怪你了,妈妈,我对你最后一丝期望是被你亲手掐灭的,”林语惊说,“在你们离婚那天,你说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我的时候。”林语惊中午回学校的时候,沈倦还没回来。她是红着眼睛进班级的。早上的事情李林没有和宋志明他们细说,他觉得自己作为秘密的唯一知情人,有义务保密,多好的兄弟都不能说。而且事情还不确定,也许是他想太多了呢,李林决定暗中再观察一下。这一观察观察到中午,李林看着林语惊人先回来,神情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仔细一看,她眼睛还红着没缓过来。又过了十分钟,沈倦也回来了。沈老板看起来轻松惬意,懒散淡定,以及一点点愉悦。李林脑海里砸下四个大字。——春、风、得、意。李林觉得这完全可以实锤了。两个人不但中午没一起吃饭,分开回来以后,一个眼睛通红,另一个活泼快乐。李林甚至脑补出了这一个中午都发生了些什么,林语惊独自一人寂寞吃饭,在某某饭馆某某店门口遇到沈倦和他的新欢,或者劈腿对象——某个不知名小妖精,沈老板被小妖精哄得无比愉悦,而林语惊在旁边绿得长毛,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眶。而沈倦呢?当然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怪不得都说帅哥多薄情寡义,都是真理。李林简直太生气了,他想拽着沈倦的领子质问他一句为什么,像这种情节严重的原则性错误,就算他现在已经把沈倦当成自己的兄弟,这种行为也让人无法容忍。但是他不行,他怕沈倦把他揍成饺子皮儿贴在墙上。李林头一次恨自己太过于弱小。他二话不说扭头就冲出了教室门,准备惩罚自己到楼下跑几圈儿发泄一下,顺便纠结纠结要不要冒死找沈倦谈谈,了解了解情况。他给自己加了一堆戏,并且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甚至觉得自己这是经验之谈。凭借着他看过三百部三角恋的丰富经验。这边沈倦还不知道自己继被女朋友分了个手以后还已经劈了腿,他一回来就注意到林语惊不太对劲儿。虽然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沈倦顿了顿,非常听女朋友话的依然没跟她说话,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机玩。半分钟后,林语惊感觉到自己桌肚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抽出来垂头看了一眼。沈倦:林语惊:“……”她没马上回。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中午这件事情要怎么说,虽然林芷最后也说只是想问一下,如果林语惊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没有什么不满,那么她不勉强。林语惊私心是不太想让沈倦知道她家里的复杂关系,但是她也没有想过要瞒着他。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能够说起这件事,她会讲给沈倦听。沈倦是相信她的,他什么都愿意讲给她,让她知道。林语惊也想要至少能够做到和他一样。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林语惊得承认,在林芷说出她需要做切除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反应。她对她这个手术没有一个直观而具体的认识,再加上林芷过于冷静的语气和态度,在其它情绪到来之前,林语惊最先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难过和争先恐后的愤怒。直到她冷静下来的现在,她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想,将一个器官从身体里摘除出去是什么概念。这个手术对身体会有多大的危害。那种身体里忽然空了一块儿的感觉,会有多恐怖。她有一点点的后悔,她刚刚说了一些有点过分的话。无论如何,这人毕竟是她的妈妈,是孕育她,给她生命的人。她会不会疼,会不会觉得害怕?林语惊难受地揉了揉眼睛。她顿了顿,手指指尖点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打,动作有点儿慢:沈倦:林语惊有点儿想笑,她把手机往桌肚里推了推,抬起头来,侧头看他。沈倦也侧了侧头。她看了他一眼,重新垂头。两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一句话不说,坐在一起靠发信息聊天。林语惊想想都觉得有点儿傻,还是没忍住笑了笑,转过头去,脑袋埋下去,再次抽出手机打字:沈倦读完短信,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回:林语惊慢吞吞地打字,一条一条发过去:林语惊连着发了好几条过去,沈倦还没回,她余光能够扫见他盯着手机,手指停下来了,好半天都没动。她不想显得自己太矫情,揉了下鼻尖,换了个语气:她还特地发了个小萝莉的表情包过去。委屈巴巴.jpg。沈倦还是没回,但他动了。林语惊瞥见他直起身来,就抬头看过去。沈倦没看她,拽着椅子边儿,把位置往她这边挪了挪,两人距离拉近,然后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开,拽着外套的一边儿往旁边扯了扯,拉开,露出里面的卫衣。这个动作有点儿骚,林语惊看得懵了一下。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顺着她校服袖口摸进去,碰了碰她的手指。沈倦手指有些凉,掌心却温热的,摸到她的手,拽着手指往外拉,拖出袖口,然后拉进他自己的校服袖子里,藏进去。两件校服外套袖管相连,林语惊的手被拽进去,空间很宽,足够两个人的手塞在里面折腾。藏好了以后,他在袖子里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然后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屈指扣住。十指交缠。他指腹轻轻地,安抚似的蹭了蹭她手背上的骨骼。校服外套本来就宽大,被他刚刚那么操作了一通,将两个人连在一起的袖子遮住了大半。就算有人一眼看过来,也只会觉得,他们俩坐得稍微有点儿近。他们明明只是坐在教室,藏在袖子里面,偷偷地牵了个手。林语惊却觉得紧张得不行,心脏“扑通扑通”,一下一下,跳得激烈又急迫。耳朵发烫。呼吸也有点不稳。牵个手而已,林语惊,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呢。她努力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偷偷侧头看了一眼,发现沈倦这个逼更能装,正在垂头假装玩手机,指尖还在屏幕上一点一点的单手打字,十分逼真。她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动了动,以为他是要松手,于是也松了松,手往外抽了下。结果沈倦手指收得更紧了,甚至好像还有些不满,扣着她的手又往里拽了拽。她的手机同时躺在桌肚里震动了一下。林语惊一只手被他抓着,只能用另一只手拿出手机,单手划开了屏幕锁,点进去。沈倦发过来的,一条消息,四个字。林语惊跟沈倦说了一下自己家里的事情。说得很简单,三言两句解释了个大概以后,林语惊发现其实她的家庭情况还挺大众的。父母感情不睦,离异重组,小孩有点儿缺爱。多么普通又平常的剧本呢。她也没说太多,关于她爸入赘什么的这些事情也忽略不提了,沈倦是多聪明的一个人,他从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帮她签下“家长孟伟国”这几个字的时候内心就应该有很多种猜测了,他从来没问过,从来没提起过是他的教养和情商。现在,林语惊已经说到了这么份上,那些没说的估计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出来了。她说这些的时候还是下午自习课,王恐龙来要走了半节,剩下半节刘福江放他们自习。下午第一节课,这个时间吃饱喝足,本来就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整个班里的人几乎都在睡觉,林语惊就和沈倦趴在桌子上说悄悄话。讲到林芷今天这件事的时候,沈倦说了开始听故事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做了不太好的事。”林语惊愣了愣,似乎没有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或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她趴在桌子上,安静了片刻,皱着眉,说得有点艰难,“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当时就是,因为实在太不开心了,在听到她生病了以后第一个想到的也还是自己,我一点儿都没想到,她生病了,要动手术这件事,我觉得自己有点自私。”她叹了口气,“虽然不在一起生活了,可能也没什么太多感情吧,但是我也不想看到她生病,希望她能过得好,毕竟是我……妈妈。”沈倦侧着头看着她,没说话。唯一的想法就是,太温柔了。林语惊这个人,她表面裹了一层,芯子里又藏了一层。她用柔软的假象把自己满身尖锐的棱角和刺伪装起来,筑起墙,架上枪炮,遇到危险或者敌人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出击,也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结果你凿开她铜墙铁壁的堡垒,掀开她的刺以后会发现,这里面还是柔软。世界待她不够好,所以她把自己的温柔藏起来,不让世界看见。她好得应该值得一切。沈倦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没说话,林语惊抿了抿唇:“你怎么不说话了。”“不想说,”沈倦平静说,“说话会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是现在我得全神贯注克制自己想抱抱你的。”林语惊:“……”林语惊猝不及防又被撩了一下,愣了一会儿也勾起唇角,小声说:“我是真的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觉悟啊,男朋友。”“我当然有,”沈倦手指在桌下偷偷伸过去,手指插进她指缝里握了握,没几秒就松开,收回来,淡定道,“同桌之间,整天搂搂抱抱那怎么行。”林语惊:“……”篮球赛这周复赛,十班之前作为黑马险胜七班进入复赛,那个势头之猛烈让人大跌眼镜,所有人都对十班今年的表现充满了期望。尤其是他们班替补还是个小姑娘。有好奇的人去打听了一下,于是大家又知道了一个信息,这个打替补打得很猛的前锋小姑娘,就是那个考了两次试全是第二名的万年第二林语惊。和大佬同桌的林语惊。顺便传了个绯闻的林语惊。一个和沈倦大佬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的女人。结果十班复赛当天,所有人都挤在这边的这个篮球场想要一睹黑马风采的时候,发现不仅林语惊没在,连沈倦都没上。十班之前的那几个人带着两个替补,虽然宋志明于鹏飞他们球技都是在线的,但是挡不住李林太菜。李林同志临危受命,不负组织的重托,充分展现了自己菜的抠脚的篮球技巧,成为了十班最简单的,是个人都能突破的突破口,以及敌放球队的第六个队友。他偏偏还越打手越热,越菜越熟练,你永远都想不到他为什么能够做到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更菜。到最后,十班以四十二分的微小分差,成功败下阵来,输给了三班。好在十班的人其实对这个篮球赛没有什么求胜心,他们所有的胜负欲全都在和七班的那场生死决战中消耗殆尽了。球赛可以输,七班必须死。这场输得很惨的复赛,最难过的大概还是刘福江。而李林把他的菜归结于——他现在也是一个有故事的李林了。他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抑郁的心情无处纾解,自然影响比赛发挥的。甚至还影响了他的学习成绩!!上节课数学小考他本来应该能打六十分的!都怪沈倦!他打了五十五!李林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必须得找个人分担一下他的痛苦。他跟宋志明说了这个事儿,篮球赛结束后,两个人蹲在篮球场角落里说悄悄话。宋志明说:“我操,李林,我发现你很有勇气啊,你为什么连这么大胆的想法都敢有啊。”李林瞪大了眼:“老子亲口听到,亲眼见到的,而且那天中午回来,林妹哭了,哭了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概念?”李林两只手食指戳着自己的内眼角,一直往下拉,给自己比划出来了两行清泪,“眼睛都红了。”他说的句句情深意切,听起来十分真实,宋志明也有些动摇了。两个人蹲在角落里长吁短叹了好半天,最后宋志明道:“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先不说是不是误会,林妹也不是会受欺负的性格。”李林点点头:“我就跟你说了,你别告诉别人。”宋志明也点点头:“你放心,我就是死了,被钉在棺材里,我也要用我嘶哑的嗓音大声呐喊——我啥也不知道。”李林:“……”关于林芷的病,林语惊晚上放学回寝室以后查了很多资料。属于人体常见的良性肿瘤之一,如果不是怀疑恶变或者病情症状发展的比较严重,一般不太需要子宫全切除。然而今天听林芷的意思摆明了是,她已经准备好要做这个手术了。她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林语惊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心情复杂。从她有记忆开始,林芷工作就一直很忙,她像是一个不需要休息的机器人。如果她这个病真的已经严重到需要做这种手术的程度,那八成也是因为她自己根本没注意过,或者根本不在意,直到拖到了现在。她犹豫了很久,考虑要不要给林芷打个电话。两个人上次见面不欢而散,最后还是林芷退了一步,林语惊头一次,对她表现出了反抗的情绪。一连几天,林语惊都有些心不在焉。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被刘福江改成自习,她趴在桌子上做物理试卷,沈倦忽然叹了口气。林语惊没反应。沈倦伸手,轻轻在她卷面上敲了敲。她回过神来,抬起头。沈倦指尖点在她的卷面上:“你这道题,看了五分钟了,别看了,选c。”沈倦平静道:“初中生水平电学基础题。”林语惊“啊”了一声,勾了个c上去,也跟着叹了口气。沈倦看了她一眼:“今天回去?”林语惊“啊”了一声。“一起?”沈倦说。林语惊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她还没跟他一起回过家。“啊,”她点点头,犹豫了下,掏出手机来准备给李叔发个短信,看了眼时间,他应该已经过来了,林语惊思考了一下怎么说,“我家里那边……”沈倦没说话,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她。她眨巴了下眼:“怎么了?”“我的意思是,”沈倦说,“一起回家。”林语惊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面无表情看着他:“沈同学,请您自重一点,我也没有想要跟你回家的意思。”沈倦懒洋洋往后靠了靠,垂头笑了起来:“那一起走到校门口吧,我们走后面,不让别人发现。”林语惊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严肃道:“可以。”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透着一股莫名的可爱。沈倦忍不住想揉一揉她的脑袋,又想起了自己和女朋友脆弱又廉价的普通同桌关系,食指一屈,轻敲了下脑门儿:“写作业的时候认真一点儿,别老跟同桌聊天。”被他这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一打岔,林语惊心情好了不少,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一张卷子做完刚好放学。沈倦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随手将桌上几章卷子抓起来塞进书包里,然后站在旁边等着她。放学的时间,学校里格外的热闹,走廊里熙熙攘攘全都是人,他们俩不紧不慢走在后面,出了教学楼,沈倦等着她回寝室拿了行李,然后沿着路边往校门外走。两个人都没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八中有钱人挺多,校门口停着一排排的私家车,门前马路上车辆也络绎不绝,路灯整齐明亮。他们走到校门口,停下。沈倦背对着门口的光线,垂眼看着她,这会儿校门口闹哄哄的,每个人都在说笑着往外,没人注意到门口的人在干什么。沈倦终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指尖带着一点点凉意向下探,轻轻捏了捏软软的耳垂。有点儿痒,林语惊缩了缩脖子,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他身后。沈倦感觉到面前的人愣了一秒,然后僵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林语惊猛地回过神来了似的,忽然抬手推开他,人后退了好几步。沈倦错愕了两秒,然后抿了抿唇,没说话,抬脚就往学校里走。林语惊站在原地舔了下嘴唇,若无其事地和他擦肩而过,出了校门。沈倦往学校里面走了一段儿,直到校门口看不到的位置,才停下脚步,抽出手机。他几乎是在被推开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迅速反应过来。手机在手里震了震,屏幕亮了一下,沈倦以为是林语惊的信息,垂头去看。何松南的信息情深意切,令人动容:沈倦有一瞬间的茫然,不明白这个傻逼为什么又开始隔三差五的开始抒情了。他有点在意林语惊那边,没什么心情和他说屁话,皱了皱眉,打算把他当成一条垃圾信息,刚退出去。何松南又继续道:沈倦:……?林语惊一眼就看见了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林芷,人站在学校门口人行道旁边,晚上能见度很低,隔着这么一段儿距离看不清楚表情,只能看见她抱着手臂看着这边,安静站在那里的轮廓。她一边往校门口方向走,一边思考了一下假装没看见她的可信度有多高。思考五秒钟后,她侧头,朝林芷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似乎是在盯着她看。林语惊放弃了,叹了口气走过去。她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多天,林芷应该已经走了。林芷表情平淡,直截了当,完全不磨叽:“刚刚那个,是谁?”林语惊顿了顿:“同桌。”“同桌?”林芷眯起眼睛,她这个表情看起来和林语惊尤其像,“我看你们一起出来的,关系很好?”“是啊,”林语惊佯装漫不经心,面不改色地说,“他成绩也还可以,我们偶尔会讨论一下学习。”林芷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林语惊强迫自己努力摆出淡定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眼神真挚又无辜。这个属于她比较擅长的领域,平时她都能做到由内而外的面不改色,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有点儿心虚。林芷何其敏锐的一个人,她目光已经有些冷了:“偶尔讨论一下?我看不止吧,你们讨论的跟学习有关系吗?”林语惊没说话。林芷深吸了口气,表情很冷:“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林语惊人有点儿僵硬,依然没说话。否认的话有点儿说不出来。平时装一下同桌之间的纯洁友谊和现在——这种严肃的氛围下亲口说出这句“没有”或者“不是”,就好像是她否定了这个人的存在似的。她连想一想都觉得沈倦委屈。林芷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又问:“你不愿意跟我走,是因为这个男孩儿?”林语惊没由来地慌了一下。她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晚秋的风灌进肺里,冷意将她整个人浸得通透。“不是,”林语惊说,“不是因为他。”林芷冷笑了一声:“你现在不仅没礼貌,连骗人都学会了。”林语惊看着她:“我不想跟你走只是因为我不想,我不会为了谁决定自己的去留问题。”林芷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嘲讽的笑容。林芷不耐烦道:“去留的事儿先不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读书!你自己看看你自从到这儿来以后都干了什么!成绩下滑,顶嘴,现在书都不打算好好读了?就去谈恋爱?”林语惊犟道:“我也不会影响学习。”“你说不影响就能不影响?!”林芷终于动怒了,“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爱了?你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数?林语惊我告诉你,我绝对不能允许。”林语惊心平气和地说:“妈,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很多事情你已经做过决定,事情已经发生了,影响已经造成了,你不可能说想改,一切就重新回到原点。”林芷瞪着她,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学校门口互相保持沉默,沈倦始终没出来。直到李叔给林语惊打了电话打破了平静,林语惊回家,林芷一眼不发。她走到街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人行道旁边已经没人了,林芷走了。沈倦用了十多分钟的时间才明白过来何松南这话是什么意思。高二周五没有晚自习,但是高三有,他们放学的时候何松南还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的途中开个小差,在不当人的高三生活中忙里偷闲给他发信息。所以,他回复的特别慢,不仅慢,也不知道是不是学习把脑子给学傻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开始急速退化,发条信息偏要两个字两个字发,并且因为高三北楼那边信号不太好,发过来的内容颠三倒四,艰涩得像文言文,理解起来难度系数堪比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拔高题。沈倦到后来本来就不存在的耐心被消磨得一丁点儿都没有了,烦躁得恨不得冲进北楼拽着何松南衣领子把他从教室里揪出来当面说清楚。简单来说,八中贴吧最近又有个谣传。根据某位自称可靠的不知名知情人士透露,八中最近成了一对小情侣。成了一对不是重点,虽然学校严禁这种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向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暖花开,春回大地,万物都开始复苏了。重点是这一对,男的帅女的美,不仅颜好,业务能力还很强,传说中的尖子生,老师的宠儿。当然,这其中的过程很艰辛,这些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男的劈腿了。劈腿对象是他小时候的,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当年两个人两小无猜,佳偶天成,奈何女方的父母远渡重洋,带着她去国外生活了,于是一对天作之合含泪作别,最终成为了对方心目中永远的白月光。直到十年后,这位小小的白月光回来了,于是故事拉开了序幕。沈倦了解到这里,已经面无表情了。何松南谎称去厕所跑下来找他,两个人倚靠在教学楼后身的一块空地,沈倦抽了一支烟:“我?劈腿?”何松南道:“哥,人家没说这个男主角是你,人说了,只是一个颜好,业务能力也很强的尖子生。”沈倦点点头:“我家,唯一一个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母的,是我家狗。”何松南忙道:“哎呀倦爷,怎么还自己骂上自己了呢。”沈倦顿了顿,漠然地看着他:“你想死吗?”然而何松南并不怕死,非常八卦地凑过来,下巴往他肩膀上靠:“倦啊,你真的跟女王大人在一块儿了?”沈倦没答,皱着眉后仰了仰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嫌弃地推开他的脑袋:“太基了,滚远点儿。”“我他妈?”何松南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沈倦你现在这样了吗?有了媳妇儿忘了兄弟?”沈倦笑着抬头:“你知道就行,老子有家室的人,你,这种被全校默认是基佬的,别跟我gay里gay气的。”“我……操,”何松南震惊了,“我他妈也不喜欢男人好吗!我唯一疑似基佬的黑历史是为了让谁不换同桌啊!沈倦你他妈做个人吧!”林语惊周末胆战心惊了两天。林芷强势了几十年,已经是刻进骨子里的性格,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然而之前两次,她都沉默得太过于轻而易举,让人觉得有点不安。一直到周日中午,林芷都没什么声音,林语惊几乎已经放下心来的时候,林芷给她打了电话。“我们谈谈。”林芷开门见山。林语惊没说话。林芷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她叹了口气,语气比刚刚柔软了些:“小语,我明天的飞机。”林语惊愣了愣:“回去吗?”“嗯,”林芷淡淡道,“走之前出来吃个饭吧。”林芷口味偏清淡,吃东西也偏爱安静素雅的私房菜馆,她经常因为工作各地跑,对于a市的餐厅也很熟悉,这次挑的是家素食餐厅。林芷吃饭的时候不说话,林语惊也就闭嘴安静吃,肚子填得差不多了,她才抬起头,犹豫看着她:“我之前查了一下,你这个病问题不算很大,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全都切除。”林芷顿了顿,抬起头来,表情有些意外:“工作忙,之前拖了有段时间了,”她低垂着头,吃掉了最后一口豆制鱼肉,“而且保守治疗复发几率高,麻烦,不如切了。”林语惊一时间有些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种风轻云淡的语气让人觉得有点冷,林芷就连对自己都是冷漠的。“啊,这样。”她干巴巴道。“这个问题你不用操心,我今天主要是想跟你谈谈你的问题。”林芷放下筷子,抬起头,“我这两天了解了一下情况,那个孩子,叫沈倦是吗?”林语惊抿了抿唇。无论林芷想要说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对。她这两天思考了一千二百种说辞,就是为了林芷可能会找她说这件事的那一刻。林芷看着她,良久,忽然道:“之前很多人说过你像我,性格,样子都像,我自己从来没觉得,我觉得你跟孟伟国一模一样。”林语惊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林芷继续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大一新生报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记得他穿的是什么样子的衣服,记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这是林芷第一次,跟林语惊说起孟伟国。而以前,两个人就连对话都很少有,林芷基本不会跟她讲那些她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的话。林语惊几乎觉得不可思议。“我那个时候觉得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我以为我们能在一起一辈子,结果怎么样,你也看到了,”林芷平静地看着她,语气很淡,“小语,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会一直向着我们以为的样子发展,你才十六岁,无论现在这个人让你觉得有多刻骨铭心,你们也不会有以后。”林芷这个论点打得很偏,并且非常不符合她一贯的强势风格。她开始走怀柔路线了,出其不意,搞得林语惊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她其实不是很想听林芷说她和孟伟国的感情史,什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就算听起来再美好,到现在也已经全是破败。那些回忆放在现在讲,听起来像是滑稽的笑话。在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她没由来地慌了一下。“你是你,我是我,”林语惊说,“你自己的感情经历不太愉快,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个也遗传吗?”“这跟我自己的感情经历没有关系,你这个年纪的,你自以为的、所谓的爱情就是很难会有结果,我这个例子只是想告诉你,当断则断,不然拖到最后会有多面目全非。”林语惊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她,眼里全是不服。“你们没有以后,明白我的意思吗?”林芷说,“你现在的坚持,你的付出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没有结果。”林语惊:“很多事情决定做之前都不会知道结果,你做生意没有风险性吗,买支股票还会跌。”“我当然会把风险控制到最底,”林芷皱眉,打断她,“如果我最开始就知道这支股票会跌停,那我为什么要买?”林语惊想都没想:“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跌?你眼光如果真那么好,当初怎么就挑中了孟伟国这支破烂股。”林芷厉声道:“林语惊!”林语惊抿了抿唇,垂下头去“对不起。”林芷深吸口气,人迅速冷静下来:“好,我换一种说法,”她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你现在假如是大二不是高二,是十八岁十九岁,不是十六岁,我都不会管你,但是现在不是让你谈恋爱的时候,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应该明白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妈,你觉得我懂事,只是因为我没有不懂事的机会,”林语惊轻声说,“现在我遇到能让我不懂事的人了,我不能任性一次吗?”“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你觉得现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时候?你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对的吗?学校老师家长为什么禁止早恋?因为有很多先例!因为这件事情产生的负面影响远远大于正面的!”林芷的耐心被她的软硬不吃消耗殆尽,她声音不受控制往上提:“你才多大你就觉得自己遇见了?林语惊,这件事情我不可能允许。”“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有几个是认真的?你马上跟这个男孩子说清楚,你觉得不好说妈妈去替你说。”林语惊明白,林芷说得都对。老实说,其实根本不用林芷告诉,林语惊自己都想不到和沈倦的以后。不是没想过,而是想不到。林语惊无法想象她跟任何人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她甚至根本不觉得这辈子会有一个人能够永远都陪着她。但是沈倦的存在,让她第一次想要看看她和这个人的以后。她想看看。她想知道,他口中的“有你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沈倦给了她忐忑和期待,给了她幻想和勇气,让她生出了想要勇敢一点的,既然已经迈出了一步,没有退缩的道理。林语惊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应该是一往无前的,决定了就去做,有没有路先往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林语惊说。林芷将手边的杯子猛地往前一推。她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习惯了强势和别人的服从,林语惊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思,也没见别人违背过。这么直接的顶撞和忤逆她,是第一次。在她这种强压注视下,林语惊开始紧张。林芷和孟伟国不一样。她对于孟伟国可以完全不在乎,被惹怒了就开始管不住嘴巴,肆无忌惮想说什么说什么,对林芷总是做不到。像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或者阴影。小的时候,林芷每次都会在林语惊觉得她根本不喜欢她的时候又让她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她会连着一个礼拜看都不看她一眼,跟她说不超过三句话,也会在某个夜晚以为她睡了以后悄悄打开她的房间门,从缝隙无声看她一眼。会在她考试没有拿到满分的时候冷着脸劈头盖脸骂她一顿,又在她通宵写作业的时候跟保姆说自己饿了,要吃个夜宵。这些久远得记忆被冷漠层层叠叠地覆盖起来,让林语惊甚至觉得是当时的自己因为太缺爱了而自作多情,产生的某种错觉。餐馆里面安静,柔和的纯音乐在耳边回荡,林芷目光冷厉看着她,声音压低:“我再说最后一次,你必须跟他分开,不然到时候受伤的会是你。”林语惊重复道:“我不。”林芷彻底被激怒了,但她的教养让她没办法在公共场合和林语惊发脾气。她靠坐回椅子里,竭力压住呼吸:“由不得你要不要,你还未成年,你没得选。”林语惊紧紧抿着唇:“你没有抚养权。”“我如果想要你的抚养权,甚至都不需要打官司,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想试着尊重你的想法,”林芷脸色很差,冷冷道,“我本来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再给你一点时间,但是现在看来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会尽快给你办转学。”她说的是实话。如果她直接去跟孟伟国要抚养权,孟伟国大概都不会跟她争,但林芷还是选择先来问问她的意愿。林语惊闭了闭眼:“我不转学,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林芷没听见似的:“手术我先不做了,我晚上回去退票,明天去找你们班主任——”她话没说完,林语惊猛地站起来,椅子摩擦着地面尖锐又刺耳,声音差点控不住:“我说了我不走。”她站在桌前,垂着头,低声说:“你凭什么管我。”林芷:“什么?”“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还可以管我,”林语惊稳了稳呼吸,抬起头来,“凭什么你说回来就回来,说变卦就变卦,说替我做决定就做了,不让我干什么我就不能干。你说的话就都要听,你想怎么样就一定要怎么样,你永远都活得那么自我。”她眼圈发红,声音还是平静的:“是你先不要我的,是你放弃我的,我没明白,你现在到底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决定我的人生?”林芷愣住了。林语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往外走。这家餐厅是林芷带她来的,林语惊从来没来过这边,她完全不认路,穿过长廊绕过喷泉出了大门,她沿着人行道快步往前走。她开始觉得慌。她知道林芷说到做到,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要她想的事情,她就一定要做到。惊慌,害怕,难过,还有愤怒混杂在一起,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指都忍不住在抖。等她猛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牙齿一直在不停地打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临近初冬,夜里太冷。林语惊一直走出了几条街,才敢停下脚步。她茫然地站在街角,发了两分钟的呆,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林芷会找刘福江,会找孟伟国,可能还会找沈倦。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强忍着想哭的拦了辆出租车,一直到家门口。出租车司机从倒车镜里看了她一眼,说了一串方言,听着语气和偶尔的几个熟悉的音像是在安慰。林语惊说了声谢谢。这家餐厅很远,晚上这个时间点车又堵,下车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林语惊犹豫了一下,不敢回去取行李,直奔沈倦的工作室。夜色空蒙,她一路小跑进黑暗的窄弄堂里,一直跑到黑色的铁门前,跑进院,跑到小小的门口,急切地推门而入。沈倦抱着画板靠着沙发扶手坐在地毯上,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林语惊站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刚刚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沈倦看见她,愣了一秒,而后诧异扬眉:“嗯?”屋子里温暖,暖色的光线柔和,一股熟悉的,沈倦的气息将她包裹。刚刚过来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就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安,想看见他,想看着他。现在真的看见他人就在眼前了,林语惊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开始蠢蠢欲动,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泪腺也能这么发达。沈倦看着她,没说话,林语惊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一句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的“怎么了”,然而他还是没问。他这种,不自觉的纤细又敏锐的温柔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这么好的沈倦。温柔的,细腻的,骄傲肆意的,张扬闪耀的。是她长这么大,对她最好的人。林语惊关上门走过去,走到他旁边后蹲在他面前,屈腿坐下,垂头拉过他的手,捏着指头拽过来,将他整个手臂都抱进怀里,然后头埋进去。“沈倦。”她声音发闷。沈倦反手牵着她,指腹在她虎口的地方安抚似的轻轻蹭了蹭:“嗯。”林语惊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林芷今天说的话不是对她完全没有影响,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每一刀都割在她心里最敏感的,最在意最不安的那些点上,一下一下试图割断她脑子里那根紧紧绷着的弦。林语惊几乎要被说动了。她差点就放弃了。她不能被影响,不能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出任何差错,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再清楚不过——她的成绩,她的高考,剩下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应该往后面排。她现在急需一点能够让她坚持下去的东西。一点,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林语惊没抬头,额头顶着膝盖埋头,声音哑哑的:“你随便说一句什么。”沈倦没说话。半晌,林语惊感觉到他松了开牵着她的手,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怀里一空。沈倦手指抵着她下巴捏住,抬起她深埋的头。林语惊听见他叹了口气,将怀里的画板放到一边,倾身靠近,头凑过来,柔软微凉的唇瓣贴上她的眼睛。她下意识闭上了眼。沈倦轻轻亲了亲她的眼睛,声音很低,叹息似的:“别哭,宝贝儿。”后来一直过了很久,林语惊每次想起她的高中生涯,想起沈倦这个人,都会不受控制地想到这一天。入冬,凉意呼呼顺着窗缝门边往里灌,没开空调,屋里阴冷。沈倦手指和唇瓣都是凉的,接触到皮肤激得人想打哆嗦,另一只手在她而后脖颈处安抚似的捏了捏。林语惊整个人都被温柔包围。她闭着眼睛,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感受到他的手指,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和烟草,有种混沌的清洁感。她睁开眼睛,沈倦正看着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拉开一点距离,手从后颈移开,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状态不太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眼皮微垂着,有些疲惫。她刚刚都没注意。林语惊抬手,用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只用了几分钟,刚刚那种茫然无措的,近乎绝望的状态就控制的七七八八。她清清发哑的嗓子,犹豫片刻,问道:“医院了?舅舅还……”她说到一半,顿住了。沈倦抬手,摸了摸她还有点儿红的眼角:“不太好吧,我本来其实都想不到还能怎么差了,他躺了挺久了,免疫力什么的都比正常要低,身体本身也没有太好,肺部感染,心脏开始衰竭了。”林语惊僵硬地坐在原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嘴唇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倦继续道:“我遇到了聂星河。”林语惊后颈汗毛都炸起来了,聂星河这个人的存在完全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最大范围,甚至一听见这个名字她都觉得遍体生寒。“他是不是又打算干坏事?他跟你说什么了吗?”她紧张地去抓他的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你不要被影响。”“我不会那么容易被谁影响,你别操心这个,”沈倦一只手揉了下额角,捏着她后颈的手指滑下去,缠着她长长的头发,拽过来一绺,绕在指尖一圈一圈儿缠,“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林语惊愣了愣。沈倦垂着眼,声音有点疲惫沙哑:“你也是,让你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儿,只要你跟我说,我就都听着。”林语惊没说话。她根本不可能跟沈倦说。林语惊从小到大早都是这样,她不擅长倾诉,也已经早就习惯了,不是说变就能变的。而在沈倦跟她说了这些以后,她更开不了口。他自己也有很多事,舅舅的,聂星河的,一件一件压着他,她不想让他,再加上一个她,她自己的事情得自己处理,没理由也交给他来扛。更何况,她和林芷之间的矛盾和问题,不单单只是因为一个沈倦。他有他的事情,她也有,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带有刻度的表格,每一件事的重要性,至少在目前为止,都排在“他们这段关系”的前面。没有什么人能抛弃生活本身,为所欲为的活着。至少现在不能。林语惊深吸口气,站起身来:“我走了。”沈倦没说话,直直看着她,眼睛黑沉沉的。林语惊抿了抿唇,低声说:“你早点睡觉,我走了你就要睡,不许熬夜。”沈倦还是没说话,,从茶几上摸到烟盒,敲出一根来,咬在嘴巴里。乌黑的睫毛压下来,看不清情绪。林语惊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外走。沈倦抬起头,看着她走到门口,拉开门,牙齿咬着烟磨了两下,又抽掉,丢在一边。沈倦气得直接笑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用尽了这辈子的耐心,一点一点探入她的世界,还是没能敲开她的壳。每一次,在他以为自己成功了的时候,她就又缩回去了。“林语惊,”他抬眼,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沙发扶手上,“你打算就这么把我往外推一辈子?”林语惊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他,忽然叫了他一声:“沈倦。”“我可能要回家了。”沈倦眯了下眼。“我要回家了。”林语惊重复了一遍。沈倦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无意识抬了抬,坐直了身子,沉沉盯着她:“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可能得换个同桌,然后谈一段异地恋,谈到毕业,”林语惊想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点,“其实也没有很久了,最多一年……半吗?”沈倦听明白了。她之前在学校门口的异常,今天的事情,和她想说的话。其实他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沈倦闭了闭眼睛:“我不同意。”林语惊轻声说:“男朋友,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决定得了的,我也不能,你就当我提前用掉了你给我的机会。”“我这个人不太勇敢,很多时候都会想逃避,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哪天就跑丢了。”林语惊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记着你说过的话。”沈倦看着她,眼神有些浑,嗓子发哑:“什么话。”“你可以允许我离开一会儿,但是你会把我拉回来,”她眨眨眼,强忍着眼泪没掉下来,“你不能抛弃我,你不会放手的。”林语惊回去的时候没人在,孟伟国和关向梅都没在,傅明修下午就回学校了,她上楼坐在床上,眼神放空。在见到沈倦那一刻起,林语惊所有丧失的理智都开始回笼,她整个人慢慢地冷静下来。林芷的强势和固执,她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犟得过她。帮她办个转学,抚养权,带她走,这种事情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呢?歇斯底里的反抗吗?绝食吗?逃学离家出走吗?毫无办法。其实冷静下来想,事情也还没有那么糟糕。她现在高二,转个学,度过了这个高二的下学期,过了高三。最多也只需要一年半的时间。林语惊不能现在就把林芷惹怒,林芷现在的反对,只是因为她年纪小,她要求的是她现在必须心无旁骛,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有可能耽误到她成绩的事情,她都会阻止。但是一旦跟林芷这样鱼死网破的闹下去,不仅不会有任何结果,林芷会不会开始反对沈倦这个人?不能意气用事。她现在必须得暂时服个软。一年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有手机,可以视频,周末和寒暑假也可以见面。这些都不是问题,林语惊之所以这么抗拒的原因,是因为她觉得不安。一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她来说,简直太漫长了。她没有信心能够隔着距离维持好这种脆弱的联系,她不知道沈倦能不能坚持,她甚至不知道一年半以后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林语惊闭着眼睛从床上摸起手机,漫无目的翻了好半天才翻到林芷的手机号。她拨过去,林芷接的很快,她那边安静,没什么声音。“我想好了,”林语惊轻声说,“我也不想跟我爸生活在一起,我跟你回去。”林芷听起来有些诧异:“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想通了。”“我有得选吗?”林语惊平静问。林芷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小语,你现在可能会怨我,或者恨我,我承认,这些年做为一个母亲,我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但是我毕竟是你妈妈,我不可能坐视不理。”“我也年轻过,很多事情都是会淡的,你现在觉得轰轰烈烈的事情,时间久了就会发现,没有什么忘不了,等你以后遇到了更好的男孩儿,你会发现自己年轻的时候的坚持有多幼稚。”林语惊平躺在床上,安静了片刻。“嗯,”她说,“我知道了。”林语惊没想到林芷的速度有这么快,就像是生怕她反悔一样。她迅速跟孟伟国说明了自己来的目的,孟伟国起初装腔作势和她大吵了一架,最后当然没拒绝,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林语惊像是一个皮球似的,被人踢过来,又踢过去。在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她甚至还有点想笑,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了。抚养权的手续没有那么快下来,林芷先帮她去学校办了转学的一系列手续。而这全程,林语惊都没有出面。林芷在a市有个房子,林芷将她所有的东西都搬过去,门被反锁,手机没收,她就这么与世隔绝地在家里被锁了两天。林语惊不作不闹,第二天晚上,她趁着林芷洗澡,从她卧室的衣柜里偷偷翻出了自己的手机。家里没网,sim卡也被卸掉了,但是手机里面的东西还在。林语惊先是打开了和沈倦的聊天记录,他们俩其实聊天不多,平时在学校整天都待在一起,双休日又各自有事情要做,彼此都不是那种太黏的人,最多晚上睡觉前会聊上几句。林语惊飞速跑回房间里,翻出拍立得,将他们的聊天记录一张一张拍下来,然后打开相册。她照片也不多,最近的几张都是吃的。再往上翻,是她和沈倦被刘福江叫到办公室里那天。照片里的少年站在走廊里,身上穿着白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有些吊儿郎当,下巴上贴着天蓝色的卡通小熊创可贴,懒懒散散地耷拉着眼皮,神情茫然困倦,微微偏着头看着屏幕。瞳仁漆黑,眼角稍扬,连睫毛垂下的弧度都好看。林语惊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终于崩了。她拿着手机蹲在地上,眼圈一点一点的红。第三天,林语惊说服了林芷,她可以自己去八中整理自己的东西。林芷送她到学校门口,下了车,林语惊没心思想其他的,她一路从校门口飞奔进教学楼,迫不及待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四楼,跑到走廊的尽头。想见他。总得见他最后一面。教室门开着,里面鲜少没人说话聊天,正在进行物理随堂小测。林语惊站在门口墙边,忽然有些不敢了。她深吸口气,往前走了两步,走进教室,轻轻敲了下门。王恐龙转过头来,看着她,点点头:“去吧。”林语惊转身,朝自己的座位那边看过去。沈倦的位置空空的,上面还是他周五离开的时候的样子,随便放着两本书,一支笔。林语惊想起当时的他,抓着两张卷子,随手叠起来塞进书包里,勾着唇角看着她,笑得有点痞,凑近了低声问她:“一起回家?”明明是很近的,就发生在几天前的事情,为什么忽然之间就不一样了。林语惊吸了吸鼻子,咬着嘴唇,竭力控制住想哭的,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一本一本慢吞吞地将自己的书整理起来。她翻出之前那本,被他夹过宿舍申请回执的书。林语惊将那本书放在沈倦桌上,然后偷偷抽走了他的那本。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大大的两个字——沈倦。她还记得沈倦写这名字时候的样子,懒洋洋斜坐着靠在墙上,唰唰唰地提笔写在纸上,写字的姿势不太标准,拇指的指腹会轻轻扣着食指指尖。林语惊将他的那本书塞进自己的书包里,翻出桌肚最里面,藏在角落里的一根被她忘记了的棒棒糖。她之前为了哄徐如意,买了一大把,全都塞在里面,没事儿的时候就自己叼着一根吃,她以为自己全都吃完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原来还是落下了一根。白色的棍,玻璃纸包裹着糖球,粉粉嫩嫩的颜色。水蜜桃味儿。她本来以为没有水蜜桃味的了。她记得自己每样只挑了一根,桃子味道的那根被她给了沈倦。林语惊眨了下眼,眼泪忽然就跟着一起,“啪嗒”一下砸在桌面上。她捏着那根棒棒糖,放在沈倦桌子上。教室里一片安静,初冬的上午,阳光薄而艳,照在人身上几乎感受不到温度。她来的时候是九月。南方夏天长,林语惊踩着夏天的尾巴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不安和慌乱中,在炎炎烈日下遇见了一个少年。懒散肆意的、张扬又温柔的骄傲少年。他会在看见小朋友在马路上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微微弯弯腰抬起手来,很自然地虚虚护一下,温柔而细腻。也会站在灯光明亮的篮球馆里倒退着笑着对她说“倦爷无所不能”,满身桀骜。他永远发光,永远无往不胜。他有最坚定的灵魂。林芷当时跟林语惊说,她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的时候,林语惊没有开口反驳。其实她心里怎么想的,她自己知道,林芷也明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沈倦让她觉得自己遇到了这辈子最好的风景。她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不会有比他更好的。林芷没有回帝都,她带着林语惊去了怀城。林家新分公司这几年在怀城发展,林芷现在主要重心全都放在这头,她托了关系将林语惊办进怀城一中,省理科试验基地。出了名的监狱式应试教育,升学率和重本率都非常恐怖,八中的学习氛围跟这里肯定是不能比的,甚至连附中都要略逊色一些。强制住校,每周回一次家,晚自习到晚上十点,早上六点钟出操,高二就已经早早进入到了高三的学习氛围。又是一个新的,陌生的,需要重新适应的环境。林语惊在校长室里听着她的新班主任和林芷严肃又正经地说这些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八中那天,她站在刘福江的办公室里,那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适合做班主任的班主任兴高采烈地跟她说“你知道咱们学校的升学率有多少吗!百分之九十八!”林语惊在看到她那一班同学的时候就觉得刘福江是唬人的。那一教室人,除了学习干什么都有,让她当时有一瞬间觉得这个高中所有没考上大学的可能都在他们班了。沈倦跟刘福江请了三天的假,第三天早上准时去了学校。他在校门口遇见了啃着早餐一起往学校里走的宋志明和王一扬,王一扬腿被宁远撞上以后坑了他一大笔各种检查费用,浑身上下都查得十分齐全,甚至还做了个脑ct,非说自己好像有点儿脑震荡。检查出来结果就是膝盖扭伤,早就活蹦乱跳了。他看见沈倦以后第一时间飞奔过来,边跑边高声呼喊着他的父亲,嘴巴里的香芋包喷了一操场,校园里的人纷纷回过头看过来,成为清晨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沈倦对他的乖儿子视若无睹。直到王一扬和宋志明跑到他身边,王一扬一手勾上他的肩膀:“爸爸!您他妈哪儿去了啊,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工作室也没人,我他妈急得差点得痔疮了。”沈倦抬眼,没什么意义地“嗯”了一声。声音像是掺了沙。王一扬和旁边的宋志明直接愣住了,愣了两秒,王一扬反应过来:“我操,你这嗓子是喝油漆去了?”沈倦笑了笑,脸上全是睡眠不足的疲惫感,藏都藏不住。王一扬皱着眉:“你多久没睡过觉了?”“不知道。”沈倦哑声说。宋志明马上将自己手里的豆浆递给他:“先润润。”沈倦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咕咚咕咚将整袋豆浆都喝完,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塑料的豆浆袋子擦着垃圾桶边儿划过去,掉在了地上。没扔进去。王一扬看了他一眼,跑过去把豆浆袋子丢进垃圾桶,又跑回来。沈倦站在原地叹了口气。看到没有,低调的神射手沈倦,你也不是百发百中的。林语惊最后走的那天开始,医院一个电话叫过去。沈倦本来以为事情不会更糟了,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颓的时候。他现在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对生活太乐观。洛清河的情况不太好,心衰竭,肺部感染严重,这次抽了很多积水带脓出来,医生最后说大约还有两到六个月的时间。沈母接到消息以后放下手头的工作飞回国,连着哭了好几天,又开始发烧。工作室那边还有几个客户,沈倦全都推后了,又强打起精神来一个个打电话重新约时间。事情一件一件一层一层不停地涌进脑子里,根本没有能静下来的时间,沈倦回忆了一下自己到底几天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了。好像从周日晚上她最后走到现在,一共就没睡过几个小时。她最后走的时候。“你早点睡觉,我走了你就要睡,不许熬夜。”操。头一跳一跳的蹦着疼,太阳穴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了,沈倦垂下头,单手捂住右边的眼睛,缓了几秒,抬起头来:“走吧。”王一扬和宋志明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跟着一起往前走。走到教学楼门口,王一扬终于忍不住:“爸爸,林妹上个礼拜走了,我听老刘说好像是转学——”王一扬没说完,宋志明在他身后踹了他一脚,王一扬闭上嘴,回头瞪着他。宋志明无声做口型——你是傻逼?王一扬没理他,重新扭过头来:“沈倦,我这人性格什么样你也知道,我真憋不住事儿,我忍不住,”王一扬叹了口气,“你跟林妹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看她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还哭了。”他只有在这种正经的时候,才会叫他全名。沈倦嘴唇抿着,唇角微微向下撇:“啊,”他哑着嗓子,“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林语惊就像一个渣男,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跟他商量的打算,自己做出了决定以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要走了,我回原来的学校,咱们俩异地吧。让人毫无准备,连点儿缓冲和适应的时间都没有。沈倦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好几个小时后,医院病房里,听着里面各种机器的轻微声音,意识才开始渐渐回笼。好像被甩了。好像也不是。沈倦给她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始终是关机状态。心里是憋着火儿的。是真的火了。沈倦差点儿没把手机给砸了,等这股火过去以后,又有点儿茫然。连联系都联系不上,他甚至都不知道现在两个人的这个状态到底是分手了,还是还在一起。她不肯跟他说,但沈倦也不是傻的,她家里的情况,周五晚上的反应,还有她那天的话,结合在一起多多少少也都能猜出来几分。这个不是问题。她要走,他可以等,现在不行,那就等她长大。他火的原因在于——他不知道林语惊的这种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养成的,她好像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解决任何问题,一个人就随意做决定,她没有想过,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和她一起承担。她连,这件事情可以和他商量一下,两个人来一起做出决定的念头都没产生过。沈倦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他能够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拽着她,把她从自己的壳里拉出来。但是这没用,沈倦发现自己忙活到最后,完全是徒劳。她自己不愿意出来。她从来都没真的信任过他。沈倦进班级的时候,李林他们一窝蜂地涌过来,所有人都有一堆问题,看见沈倦的状态,最终一个也没问出来。只有王一扬一个傻逼,沈倦觉得很欣慰,他现在累得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是第一排靠着门边儿的那个座位,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外面的那张已经空了。桌面干干净净,桌肚里什么都没有。林语惊什么都没留下。沈倦抬手,将她的椅子推进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的东西没人动,上周五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这几天各科老师发的卷子都帮他留了,厚厚的一沓子铺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往上叠。卷子的正中间鼓起来了小小一坨。沈倦捏着厚厚的卷子边儿,把那一沓卷子掀起来,看到了下面压着的东西。一根棒棒糖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粉红色的包装皮儿,还是桃子味。记忆一下子窜回了几个月前,两个人还不太熟的时候,他帮她写了封回执,她甚至别扭得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女孩子抿着唇看了他好半天,最后还是说不出来,叹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让他伸手,给了他一根糖就想打发走。太清晰的画面,像上一秒刚发生过。她给他的第一样东西,也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样。这种告别的方法。之前一直被太多事情压得严严实实的情绪忽然毫无预兆地翻涌着窜上来。沈倦闭了闭眼睛,咬着牙,气得笑出来了,笑得眼睛发酸。这可真他妈是。有始有终啊。怀城一中是全封闭式,学校在郊区,并且极力反对家长给孩子带手机。用林语惊的新班主任的话来说,孩子是抵挡不住诱惑的,所以千万不要将诱惑摆在她们面前。一旦松懈下来,想要再绷紧就很难了。林芷根本没打算把手机给她,林语惊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跟她闹了一场。然而无论她怎么闹,林芷甚至表情都没太大变化:“给你手机,让你跟那男孩儿联系?那我带你走还有什么意义?”“我不会总跟他说话的,”林语惊闭着眼睛,觉得很累,“我就是想,告诉他一声,我走的时候也没看见他,我总得告诉他一声。”林芷不为所动。林语惊终于崩溃道:“我都已经跟你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都已经放弃了。”林芷抬起头来,淡道:“你不是放弃了,你是怕我找他。”林语惊僵了僵。“小语,你觉得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清清楚楚,你想保护他,就在这里好好读书,”林芷说,“怀城一中的教学质量我个人觉得应该比附中还要高些,我给你找了实验班,连着这三年的省状元全是这里出去的。”林语惊漠然地点了点头。林语惊迅速投入到一段新的生活当中。她住校,每周五林芷会来接她,这次不再是一个人一个寝室了,寝室里一共四个人,每一个人都符合在这里的学生的形象——眼里只有学习。她的卡是林芷的副卡,而且学校也出不去,林语惊还特地观察了一下她的室友和新同学都有没有手机,无果,他们的心中好像只有学习。一中的题量和难度比起之前翻了不止一番儿,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是卷子,闭上眼睛是习题,这里的人看起来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疲惫,最不缺的就是聪明的脑子。林语惊开始频繁地在学年前三名浮动,时常拿不到第一,前十几名的竞争很激烈,甚至有很多时候会出现同分的情况,她必须榨干自己脑子里全部的东西让自己进步,因为别人也在进步。高二当成高三来过。林语惊发现,一旦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情里面去的时候,人真的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开始很少想起沈倦,为了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达到最高的效率,她做题的时候不再每一道都详细的写,简单的题目直接两笔带过,时间主要都用在后面相对比较难的大题上。她新同桌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看起来软绵绵的,讲起话来声音也像撒娇,跟徐如意有点像。大概是缺什么就喜欢什么样的,林语惊自己不软,对这种可爱类型的女孩子就始终很有好感,所以两个人关系还不错。这姑娘大概是一中少数的不会每天都玩命学习的人之一,成绩中上游,考个一本是完全够了,人也还算是比较活泼的,有些时候晚自习做完作业还会开会儿小差,林语惊做卷子,她就转过头来看她做,大眼睛眨巴眨巴:“哎,林语惊,你大题怎么都不做。”“嗯?”林语惊没抬头,“节省时间。”“但是老师说练习的时候过程也要写,不然等真的考试了习惯了就忘了,”小软妹侧着头看了看她的卷子,又说,“不过你应该忘不了,你们这种学霸都这样,划划题目就能得出得数来。”“而且你握笔姿势好像也不太对,”小软妹抽出自己的笔,食指往上扣了扣,试着写了两个字,“这样写字会比较快吗?”林语惊笔尖一顿,愣住了。她抬眼,看上面两道大题,题目给出的关键信息下面划了线,重点标出来了,图上随手划了两道辅助线,直接写了个得数。沈倦做题一直是这样的。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想要把自己变成他的样子。林语惊埋着头,重新提笔将最后一道题写完:“不会,”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哑,“这样写字丑死了,你别学。”当天晚上,林语惊做了一个梦。梦很长,也挺短,她醒来以后是凌晨三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梦见什么了。寝室里面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熟睡,窗帘没拉严,露出外面漆黑的天空和半轮黯淡的月。林语惊没了睡意,坐在寝室床上,来到这里以后头一次,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八中的这几个月。一点儿也不适合做班主任的班主任,却是她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好的班任老师。李林的地狱浓汤菊花茶就没有断过。第一次月考的意料之外。智障又养生回回拿倒数第一的黑板报。运动会二到不行的队列口号。拼尽了全力才赢回来的篮球赛。林语惊刻意绕过了所有带有沈倦的回忆,努力去想那些他不作为主角发生的事情。结果发现她的每一分一秒,每一个点滴,其实都有他的参与。她根本不是在避开他,她在自己所有的记忆里拼命寻找他。到怀城一中来一个月之后,林语惊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对劲儿。她开始频繁的失眠了。林语惊觉得自己现在挺淡定的,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想,每天脑子被卷子和课挤得满满的,没时间想别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睡不着。失眠是件挺痛苦的事情,和熬夜不同,那种干躺着,闭着眼睛试图放空大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分一秒等着时间过去,等着天亮的感觉,时间久了会让人非常焦虑。她把沈倦那本书放在了枕头下,竟然还真的有些效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是睡着以后也不踏实,经常做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梦,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一分钟都不记得,只觉得心里闷得慌。随之而来的是厌食。什么都不想吃,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迫自己吃下东西以后要干呕上半天,一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就这样平均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加上厌食的情况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连同桌的小软妹都看出来了,问她:“你最近是不是瘦得也有点儿太快了?”林语惊有的时候觉得,她这个心大到不可思议的小同桌简直是这种令人压抑的学习环境下一朵盛放的太阳花,听着她说话,她心情能稍微放松不少。她低头写着英语卷子,眼睛跟着笔尖迅速扫过一行行阅读题文章,没停下:“我不知道,我很久没称过体重了。”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现在很厉害,无论晚上睡眠质量有多差,睡几个小时,或者胃多不舒服,白天只要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笔打开试卷,精神和注意力就能完全集中进去。小软妹叹道:“你也不照镜子吗,我觉得你脸色也不太好,这里——”她捏捏自己肉嘟嘟的脸,“都瘦没了。”林语惊抬起头来,看着她:“下节英语课。”小软妹:“我知道啊。”林语惊问:“你单词背完了吗?”小软妹安静了一秒,然后哇哇叫着去翻英语书,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晚上下晚自习回了寝室,她洗好澡擦了擦满是水汽的镜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确实瘦了挺多,眼睛看起来好像比之前大了点儿,眼底的青黑很重,下巴尖得像打了瘦脸针。憔悴得像是个有上顿没下顿的流浪儿童。林语惊叹了口气,去食堂买了一份生滚粥,硬逼着自己吃了小半碗下去,没两分钟,丢下勺子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开始了新一轮的呕吐征程。高二每周还可以回一次家,等以后到了高三就是周六周日都要上课了,半个月休息一天,周末,林芷来接她回家。林芷这两个礼拜脸色一直很难看,今天尤其,之前她在车上都会问一下她这一周的学习情况,周考成绩怎么样,多少分,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两个人一路沉默。一直到快到家。林芷忽然甩手打方向盘,车子划出“刺啦”一声,猛地停在路边。林语惊还看着车窗外,过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转过头去。林芷从倒车镜里看着她,目光很冷:“你作给谁看?”林语惊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是没听懂。“你看看你现在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意思?报复我?”林芷冷笑了一声,说,“你不会以为这样管用吧,我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你觉得你这样能影响到我?我告诉你林语惊,你不用这么作,跟我没用。”林语惊听懂了。她漠然地重新转过头去,扭头看向车窗外。车窗外是冬天的怀城,街上的人裹着厚厚的大衣贴着墙边,垂头往前走。她不知道a市这个时候是什么样,但是怀城的冬天温度要比帝都高上不少,但还是冷。那种潮湿透骨的冷隔着厚厚的一层车门都能让人感受到,摸不着边际的冷。“妈,”林语惊看着窗外,说,“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了。”林芷没说话,抿着唇,像是在极力克制着愤怒。“每天都这样,我挺努力的想让自己好,但是没什么用,”林语惊淡声说,“您给我找个心理医生吧。”林芷找的心理医生开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叫言衡,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带着副眼镜,英俊温和,语速很慢。诊所在一栋写字楼顶层,林语惊推门进去,男人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林语惊?”林语惊礼貌问了声好:“您好。”言衡笑了笑:“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啊,”林语惊愣了愣,“啊……”“她十岁的那会儿,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言衡说着合上书,站起身来,“你妈是不是很烦?”林语惊:……?林语惊觉得这人说话怎么听起来有点莫名的微妙。她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言衡指了指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坐吧。”林语惊走过去,坐下,看着他从墙边柜子里拿了个杯子出来:“你喝咖啡吗?我这儿有之前别人送我的瑰夏咖啡,我刚刚煮了一壶,”他转过身来,朝她眨眨眼,“我还没喝过这么贵的咖啡,据说能喝出水果味儿。”林语惊笑了笑,心情放松了一些,看着他端着两杯咖啡过来,没忍住说:“高钙片,水果味儿。”言衡愣了下,而后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你比你妈妈有意思,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个唯我独尊的大小姐,还有公主病。”林语惊终于没忍住:“您跟我妈妈……”“高中同学,”言衡在她对面坐下,“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今天跟我说的事情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她说,这点职业素养我还是有的,而且我也挺讨厌她。”林语惊没说话,捧着那个据说很贵的咖啡喝了一口。好像还真有股水果味儿。“你妈妈简单跟我说了一下你的情况,你之前是在a市,是吗?”言衡将咖啡杯放在桌上,说了句方言。林语惊愣住了,抬起头来。“我是a市人,”言衡笑了笑,“高中在帝都那边读,后来又回来了。”林语惊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听到那句熟悉的方言的时候,她脑子有点儿糊。沈倦有的时候也会说。他声音很好听,比起同龄人有偏沉的性感,讲起方言来会比普通话多一点点柔软,低沉又温柔。他之前还教了她几句日常经常用到的话,她说得不标准,他就背靠着墙撑着脑袋笑,听着她蹩脚的发音,懒洋洋地调侃:“你是个新疆来的a市人?”小姑娘就瞪着他:“校霸,你很嚣张啊,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八中待不下去你信吗。”林语惊迅速垂头,抬手蹭了一下鼻子。言衡是个非常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的人,也许心理医生都这样,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让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对他们建立信任。林语惊简单说完,言衡一直没怎么插话,偶尔会提两个问题,直到最后,他看着林语惊,温声问道:“你想给你的那个小朋友打个电话吗?”林语惊没说话。想。刚去一中的时候发了疯的想。现在呢?寝室里面虽然没有电话,但是其实每栋寝室楼一楼社管阿姨的房间里面都是有个座机的,平时学生也会跟家长通个电话。林语惊半个月前才发现这个,但是她也没有去打。言衡凝视着她:“你害怕吧。”林语惊垂眼:“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听到他的声音,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没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觉得听听声音,能打个电话就好。但是会膨胀的。等真的听到了,是不是就会开始想见他这个人。是不是就会拼命想逃离这个监狱一样的地方。“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言衡说,“你怕的不仅是这个吧。”林语惊没说话。“你也害怕你那个小朋友的态度,对吗?”言衡说,“你们从那时候到现在没有见过面,没有联系,你觉得这个时间已经长到足够让一个人发生一些变化了,从始至终,你都对你们的这段关系都非常没有信心。再加上你现在学校里偏压抑的环境,几方压力加在一起,导致了你现在这种焦虑的状态,你压力太大了。”林语惊沉默地抿着唇,还是没说话。言衡往沙发里一靠,最后还是没忍住道:“林芷到底造个什么孽,好好的孩子被她弄成这样。”林语惊喝了一口咖啡,听着这句话竟然还很有心情地笑了:“我就是不太相信这个,我没办法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一直喜欢我,人总是会变的。”连父母的爱都得不到的人。怎么能奢求别人爱我。“我很少见到有孩子在你这个年纪,想法这么……理智又消极,”言衡叹了口气,说,“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林语惊深吸了口气:“您说吧。”“我反而觉得,你们分开这一年半其实是很好的。”“你有没有发现,你和你的那个小朋友之间的关系最主要的矛盾点不是你妈妈,不在于你们现在是不是分开的,而在于你。就算你现在没有转学,但你还是一直都抱着这种想法,你们之间的问题就会一直存在,早晚有一天会爆发。”“你没有安全感,他一直拽着你,你却不肯动,时间久了,他一定会觉得累。”“所以你不能既胆怯又期盼着他能始终拉着你,直到有一天终于把你拉出来,他可以拉着你,但是你最后还是要自己愿意走出来。”言衡语速很慢,眼神温和看着她:“小朋友,你得试着去相信自己是能够一直被爱的。”八中的贴吧和论坛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很是精彩,平均每几分钟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帖子,讨论的主题还是校霸的爱情故事。其实没什么别的,主要是某沈姓不能够透露姓名校霸劈腿事件被实锤了。原因是可怜的女主角被背叛,伤心欲绝,落寞转学了。八中失去了一个能够冲击省状元——至少市状元的苗子,教导主任等等一众老师都失落了好一段时间。尤其是十班班主任刘福江,简直可以用悲痛欲绝来形容。他一向喜欢林语惊,最喜欢的学生说走就走了,对这个年迈又崭新的班主任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但是他还是决定相信沈倦,自从上次沈林cp同人文事件以后,刘福江老师学会看贴吧和论坛了,在某沈姓不能够透露姓名校霸劈腿事件发酵以后,刘福江把沈倦叫到办公室里来,失魂落魄地说:“沈倦啊,你不用有压力,老师相信你。”沈倦垂着眼,没说话,有些走神。刘福江愤愤,继续道:“你和林语惊都是好孩子,你不用听那些人的话,他们都是没事儿找事儿呢,闲着不学习净想着胡编乱造,我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和林语惊之间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关系!”刘福江拍着桌子:“你们俩是多么要好又纯洁的同桌关系!啊?每天互帮互助学习!他们这些人天天就知道造谣!”沈倦:“……”何松南算是少数有脑子的人,他开始怀疑自己兄弟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近这段时间好像过于倒霉。“你看你啊,”午休吃饭,何松南捏着勺子扒拉着吃了两口炒饭,抬起头来,“女朋友现在走人,下落不明,直接落实了你劈腿的事实。”宋志明左手往右手上一敲:“实锤,拉闸。”餐馆小,不禁烟,沈倦坐在里边儿靠着墙,嘴里咬着烟,面前的炒饭一口没动。烟灰一截挂在上面,沈倦也没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最近时长是这个状态,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颓废之类的情绪,但是基本不怎么说话,看人冷淡又漠然,眼神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下去了。何松南和宋志明对视了一眼,何松南叹了口气:“倦爷,先吃饭吧,咱没了女朋友也不能天天这么水油不进的冥想啊。”沈倦抬了抬眼:“谁告诉你我没了。”“那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呢,”何松南说,“你意念里?”沈倦捏了嘴里的烟取下来,烟灰敲进旁边塑料的、已经堆了四五个烟头的烟灰缸里,又摁灭:“我他妈在用意念和我没良心的女朋友谈异地恋,不行?”宋志明:“……”何松南抱了抱拳:“太行了。”林语惊走的一个多月后,八中寒假,沈倦开医院两头跑。洛清河的状态依然不乐观,沈母把国外的工作全都推了,人回到a市。到底是亲妈,沈母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沈倦的不对劲儿。医院里安静,沈母坐在床边,看着靠站在窗前的沈倦,低声问:“除了你舅舅,你最近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吗?”沈倦没说话,靠着窗台,头斜磕在雪白的墙面上,看着床上躺着的洛清河,表情淡,半晌才道:“没什么事儿,跑了只猫。”沈母愣了愣:“你养了猫?”“嗯,捡的,”沈倦直了直身子,垂头,想起那天下午,满脸茫然站在工作室门口的少女,“自己就窜到工作室里来了。”“跑了就跑了吧,喜欢的话你去猫舍挑一只,”沈母说,“野猫大多养不熟,跑了也是正常。”养不熟?沈倦眯了眯眼:“养不熟就等以后抓回来绑着。”林语惊走后三个月,年后,八中开学。沈倦上学期的东西基本都放在学校里没有拿走,新学期换了新的书,他将上学期那些不用的书都从桌肚里抽出来。书本加上卷子,厚厚的一大堆,沈倦全都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高高的一摞。王一扬像风一样从教室门外冲进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过来,妄图给他一个拥抱:“爸!爸!好久不见!啊!”他往上一撞,沈倦桌子那高高一沓子书上面几本被撞掉下去,啪嗒啪嗒,几本掉在地上,还有一本掉在旁边空着的书桌上,书页翻飞。沈倦叹了口气,扫了一眼王一扬:“你什么时候能让爸爸省点心?”王一扬撅着屁股捡掉在地上的书,沈倦将掉在林语惊桌面上的书捡起来,书页折起,露出第一页,上面没有他的名字。沈倦一顿。他的书他是一定会写上名字的,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的东西,他习惯性必须做上记号。沈倦垂眸,随手翻了翻那本明显不是他的书,上面也有字,偶尔出现在书边空白处,懒散随性的、很熟悉的字体。沈倦怔了怔,站在那里翻了两页,里面一张白色的笔记纸掉出来。沈倦垂眸,捏着那张纸捡起来。上面默了一手词,字迹有些潦草,飘得很,看得出来写得急。——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晏几道的《临江仙》。沈倦觉得林语惊语文单科学年第一全他妈是抄出来的吧,这么词不达意的玩意儿也敢留给他。他看着那张纸,良久,肩膀忽然塌下来。心里那股火儿就这么一直一直的烧,越烧越旺,发不出来,憋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红着眼看着他的少女的脸。“你可以允许我离开一会儿,但是你会把我拉回来。”“你不能抛弃我,你不会放手的。”连眼睫毛都他妈是清晰的。沈倦身子往后靠,瘫在椅子里,仰着头,手背搭在眼睛上笑了一声:“老子他妈上辈子欠你的。”又气,也无奈。还能怎么办。等吧。怀城一中从高二下学期就开始剪了假期,寒假掐头去尾各占一半儿,最后只剩下过年的那十几天。到了高三就连十几天都没有了,三十当天开始放假,到初三上课,寒假凑都凑不够一个礼拜。高三那年寒假,林语惊和林芷没回帝都,就直接在怀城过的年。年前,林芷刚做的手术,子宫摘除。她这个手术又拖了挺久,前前后后过了差不多一年才终于去做了,林语惊觉得有的时候林芷真的是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当回事儿,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个。三十儿那天,家里的阿姨全都放假回家,烧饭的阿姨是本地人,知道他们北方过年都吃饺子,临走之前特地包了满满一冰箱的饺子冻着,又把烧好的菜放在保鲜层。林芷平时挺忙的,除了每半个月雷打不动亲自去学校接她,林语惊本来以为今年这个年她得自己一个人过。结果十一点,门外有人按门锁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林语惊正捧着自己热好的一盘饺子蹲在沙发上看春晚。林芷进门,站在门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十几秒。电视里蔡明和潘长江正跳着广场舞版探戈,互相小拖鞋小螺丝的叫,甜甜蜜蜜令人好生羡慕,打破了一屋子的安静。最后还是林语惊清了清嗓子,姿势从蹲在沙发上改成坐下:“妈,您新年快乐?”林芷匆匆垂头,换鞋:“嗯,新年快乐。”母女俩就这么尴尬又不失礼貌地过了一个用语言一时之间描述不清楚到底算是复杂还是简单的年,最后春晚结束的时候,林芷在电视里一片红红火火的“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中转过头来,看着林语惊,直到她也转过来。林芷长久地盯了她一会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盯到林语惊觉得她的眼神已经从盯变成瞪了,自己快被她的视线射穿了,她才终于动了动嘴,最后冷道:“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啊,”林语惊把吃空了的盘子放在茶几上,“还行吧。”林芷点点头:“上次——”“离校最近的那次周考是第一。”林语惊赶紧说。林芷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卧室,偌大的客厅剩下林语惊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电视里难忘今朝终于快唱完了。这一个年过的安安静静,大年初三那天,林语惊回学校。她到的早,看见学习委员抄课程表的时候顺手把黑板前面的倒计时牌子连着翻过去好几页,一个一模倒计时,一个高考倒计时。——距高考仅有天。林语惊看着上面的数字,愣了愣。时间过得又快又慢,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林语惊有的时候会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像《穿越时空的少女》里的绀野真琴一样,时间每天都在不断地回溯,她在早上醒来又回到了前一天的时间点。年后回来是第二轮总复习,周考,月考,在铺天盖地的卷子里,连她的小软妹同桌自习课都不发呆偷懒了,教室里从早到晚静悄悄的。林语惊有的时候会抽出一点时间想一下,十班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李林数学还是六十分吗?他们那一群都不怎么爱学习,不知道高三了是不是多多少少会开始努力起来,不那么混。沈倦跟他们关系已经挺好了,沈倦……林语惊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莫名其妙想到,她现在走了,终于没人和沈倦抢一等奖学金了。日子像假的,模拟考试和倒计时是真实的。她在这里已经度过了比和他在一起的几个月翻了几倍的时间。高考前一天,怀城全市高三统一放假,高考考生休息调整。林语惊去了一次言衡的心理诊所。林语惊之前的焦虑不算很严重,发现的及时,而且她自己很清楚的明白自己状态不对劲儿,对于各种治疗调整都十分配合。刚开始是因为要看医生,后来状态一点一点好起来,她也依然隔一个月会过来一次,就聊聊天。言衡非常善于“勾引”别人讲故事,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而林语惊从小长到大,最缺少的就是倾诉。小的时候她没有人可以说,她的身边没有能够扮演她的倾听者角色的人存在,所以她从不说到不会说,十几年过来早就习惯了。她到的时候言衡正在逗鸟,两个人已经挺熟了,言衡只回头跟她打了个招呼,就继续逗鸟玩。一直小白鸟安静地站在笼子上,头上两撮小黄毛立着,大眼睛圆溜溜,还有两坨红脸蛋儿。林语惊好奇地走过去:“这是什么鸟?”“玄凤鹦鹉,”言衡用手指摸了摸小鸟的翅膀,才转身,“明天考试了吧?”林语惊点点头:“嗯。”言衡走到沙发前坐下:“感觉怎么样,紧张吗?”林语惊笑了笑:“您看我紧张吗?”“我当然觉得你考试不会有什么问题,”言衡也笑了,“我是问你马上要见到你的小朋友了,紧张吗?”“啊,”林语惊眨眨眼,“其实我已经想出了一千八百种和他的见面方式。”“还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想法,”言衡笑着问,“有没有什么你目前位置最满意的选项。”“有。”林语惊说。其实没那么多想法,就想冲到他的工作室去,直接去见他。“其实,”林语惊顿了顿,说,“我今年年前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她那会儿身体状态转好,林芷又手术,抽了个周日晚上给沈倦打了个电话。言衡问:“嗯,然后呢。”“没接,可能是因为忙什么的吧,他周末一直挺忙的,”她垂着眼,好半天,叹了口气,有点儿沮丧地撇撇嘴,“他是不是生气了?”“他怎么这么小气……”林语惊小声嘟哝。言衡笑了起来。林语惊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男人笑得不行,过了一会儿才轻咳一声:“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好像只有提起你那个小朋友的时候,你看起来才比较符合实际年龄。”“他没接,然后呢?”言衡问。“我发了信息给他,”林语惊侧头,看着落地窗窗外。六月的阳光热情猛烈,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如果他真的不理我了,我就——”“你就?”小姑娘长长地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没哄过他,一般都是……”他哄着我。哄着她,宠着她。明明应该是个脾气挺不好的人,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好像真的无比耐心,就算心里有火也会压着,什么都听她的。校霸没个校霸的样子。成何体统呢沈同学。言衡在旁边又开始笑。林语惊忍不住看着他:“言老师,您今天心情很愉快啊。”“我是挺高兴的,你这一年多变化真的很大,”言衡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那个状态,怎么说呢,让人想把林芷拉过来打一顿。”林语惊那天在诊所吃了午饭才走,最后走的时候言衡把她送到电梯口:“你高考后应该会回a市吧,我有的时候也会回去,有空可以出个饭,顺便带着你的小朋友一起。”林语惊站在电梯里,按了按开门键,转过头来:“这一年多我真的……”她朝着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谢谢您。”男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样子,眉眼温和,“不用谢我,我也没做什么,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勇敢些,有些事情没尝试之前别总想着逃避。”那年六月盛夏,蝉鸣聒噪,高考的理科试卷据说是距年地狱级别以后最难的一年。九号考完试的那天,林语惊回了怀城一中。即使是这样的学校,在这天,高三的教学楼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走廊里有抱着书嚎叫着飞奔的,有哗啦哗啦把试卷顺着就往操场上丢的,教学楼下面学年主任一声怒吼:“哎!几班的你!说没说不让把卷子往下扔!?你们班主任谁!!”那男生也扒着走廊边儿抻着脑袋,胆儿大的不行:“您找我们班主任去吧!”学年主任插着腰仰着头往上瞅,还没等说话另一头又是一沓子卷子哗啦啦飘下来,直接就给气笑了。一个班的同学多多少少是有些感情的,毕竟相处了一年多,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何况大家一起走过了高三这段最难的时光。林语惊一进教室,直接被小软妹一把抱住,小姑娘挂在她身上嚎啕大哭:“我以为我要死了呜呜呜呜,鲸鱼,我终于活过来了吗?我是熬过来了吗?你打我一下,现在是真实的吗?呜呜呜啊啊啊啊。”林语惊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过头去,看见一边的学习委员一脸狰狞的喜悦,手里捏着厚厚一沓子卷子站在桌子上,对着窗外咆哮了一声:“去死吧物理!!!”“……”林语惊才知道原来学习委员也不是真的特别热爱学习的。学校里面就有旧书本卷子回收,林语惊这些书本什么的都没拿,回寝室里又收拾了一圈儿,她东西不多,来的时候一个行李箱,走的时候也够了。她讲桌面上的东西装好,上床又摸了一圈儿,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本书来。林语惊抽出来,坐在床边,垂头。那书已经有点儿旧了,每天都被这么磨着,书角泛起了一点儿毛毛边儿,被人用透明的胶带小心地粘上了。林语惊翻开第一页,上面是黑色的中性笔签的个名字,下面夹着一张拍立得的照片儿,白色的照片边缘也已经有些泛黄。那照片儿是对着手机拍的,还拍出了手机两边窄窄的框,画面里一个少年,神情倦懒,眉眼都好看。林语惊已经想不起来有多少个日夜,始终都是这张照片支撑着她坚持下去。高考出成绩以后,林语惊用了三天的时间和林芷周旋。林芷的意思很简单,要她报b大,回帝都。林语惊拒绝得也很明确,她要报a大。她从来没有问过沈倦以后会去哪个学校,但是她知道。林语惊始终记着少年那句“我走不掉,我一辈子都得在这儿。”沈倦不会走的。他一定会留在a市。他会在a市最好的学校。a市也很好,a大也并不比b大差多少,林语惊几乎是毫不犹豫。林芷在某些事情上有很强的掌控欲,两个人僵持三天没有任何结果,林语惊这次完全豁出去了,半分都不肯动摇。她没办法说服林芷,最后还是偷偷联系了林清宗。林老爷子今年不到七十,身子硬朗,每天在家里养养花逗逗鸟,和林奶奶下下棋,几乎不问世事,林芷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林语惊从小到大没见过他们几次,也没什么太深的感情,所以这次她电话打过来,林清宗还觉得挺神奇的。“你性子倒是比你妈软和多了,我还一直以为你俩一个样儿,得自己犟到底,”林爷爷悠悠道,“我也老了,就你妈这么一个闺女,现在也就你一个小孙女,你给我一个不回来的理由,老头子听听。”“爷爷,您有奶奶陪着您了,不能这么自私不让我去给您找个孙女婿回来吧。”林语惊毫不犹豫道。林爷爷愣了一会儿,笑得阴测测的:“你还敢跟我提着个呢,你知不知道你妈为了去追爱跟那个什么姓孟的小子在一起,我跟她打了多少次架?”林语惊说:“我妈眼神不好,您看不上的她就喜欢,您这孙女婿她也看不上,我当时就觉得您肯定也会喜欢,爷爷,您看人的眼光我肯定是特别相信。”“……”林清宗觉得他这小外孙女儿跟她妈确实不一样,歪理一套一套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胡搅蛮缠的话都能说得让你觉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而且最重要的是,还说得让人怪高兴的。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