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竽
北城的南郭先生吹得一手好竽。
按老人的话讲,南郭先生出生的那晚,整个北城一阵竽声作响,好似天上被戳了一个窟窿,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的仙音走漏凡间,听的人是飘飘然神魂颠倒。正当时,南郭先生“哇”的一声啼哭降临人间。说来也怪,南郭先生洗三的时候,叫出来的声居然就全在调上;到了抓周,更是死抓着他父亲随手摆上的竽不放。他父母觉得奇怪,请过北城有名的算命先生“神算子”来给孩子看看命相,结果那一向铁齿铜牙的神算子查了南郭先生的生辰八字,拨了紫薇命盘,断了麻衣神相,眉毛拧成了麻花,“啧啧”地直嘬牙花子,这下他父母就更慌神,连揪着神算子的衣角让他说个明白,神算子这才吐露实情:原来这南郭先生运交华盖,文曲武曲无一在身,功名利禄分毫无有,命里该不上大富大贵。不过在音乐上,南郭先生倒是个千百回难得一见的不世奇才,将来,或许除了当个乐师之外,再无它路。
果不其然,南郭先生稍微长几岁后,经史子集是无一令其动心,士农工商是无一为其所愿,成天抱着那根竽,从太阳翻白吹到日落西山。这可急坏了南郭父母,要是等儿子长大了,文不能捉笔,武不能骑马,非商非农,将来靠着一根竽吊日子吗?没办法,买四书五经,几年过去《论语》只会一句“学而时习之”;请教书先生,先生前后被气跑了七个,临走时无一不是吹胡子瞪眼睛痛斥“朽木不可雕也”。
这下父母死了心:好吧,那就当个竽师吧。好在南郭先生确实是天赋异禀,五岁时,竽就已经吹的是拿腔拿调,到了十五岁,一曲《渔樵乐》吹的是出神入化,城西的刘员外听了曲子,甩干了浑身家产到山里去打柴作歌,还好没到半天就累得被家人抬了回来。这下,北城再也没有乐工师傅能教他了,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北城最好的竽师。北城的人家凡是操办个酒席,无论做寿庆生还是婚丧嫁娶,乐器班子都必请南郭先生。南郭先生也不拿能人的派头,准时准点到场,把竽嘀嘀一吹,保准把主家都哄得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
渐渐地,南郭的名气响了,不过人红是非多,就有那种人瞧不得别人好的。城东有名的多情才子“玉竹居士”周公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听说了南郭先生的名字,心气儿就起来了:难道自己还会比这么个吹竽的差?当场就派人给南郭先生下帖子。南郭先生也不含糊,到了周府,一首《风竹曲》还没吹到一半,周公子就把自己多年的那根竽给掰断了,关门送客,而后似感风寒,大病一场。这事儿在北城传成了笑话,都说是“玉竹不抵寒风苦,难越南郭千仞高”。这场“风竹”过去之后,南郭先生的名声更是像吹了气一样,越涨越火了。
可是俗话说得好,强中自有强中手,能耐人没有不着道的。南郭先生三十岁那年,家门口来了个要饭的老叫花子,那老叫花子穿得破衣烂衫,头发也不利落,身上一抓一把虱子。就这么一人,往南郭先生家门口一蹲,破碗一撂,掏出随身那根破竽嘀嘀一吹,南郭家那两扇大门“啪”地一下就开了,南郭先生倒履出迎,毕恭毕敬地请教。
"老先生,这竽法师承何处啊?"
"没人教,自己悟。"
“老先生,我听说一民之乐可以娱众人,万民之乐可以事天子。我已得一民乐之道,苦求万民乐之道不得。刚才听老先生吹竽,似有天下气概,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不观万民,哪有万民之乐?”
南郭先生听毕“哎呀”一声,嘴里叫句“师父”,纳头便拜,客客气气地把那老乞丐接进了家里。打那之后,南郭先生不见影子了,这下人们急坏了,满城去找,人人都知道南郭先生接了个老乞丐进家,可是就是没人知道南郭先生到底去哪了。旁人都说南郭先生疯了,认了个乞丐当师傅,不知道人家使得什么妖法把南郭先生的魂儿给勾走了,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事儿整整过去了十年,南郭先生没有一点消息。十年了,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不停竽了吗?没了就没了吧。可就在人们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南郭先生的家门口突然出现了个叫花子,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南郭先生吗?落锁开门,重整衣冠。本以为大难不死,重新开张,城南的几个掌柜正憋着开业呢。可没想到这回再有吹弹捧场的单子,南郭先生一概不受,反倒花钱拉了一帮竽师,天天在家练乐。奇了怪了,走了十年,一声不吭回来,单子不接生意不做,这人是真疯了?
人们议论纷纷,谣言可就止不住了,有说南郭先生已经修成鹤形得道的,有说南郭先生早就死了,回来的是那个勾魂儿的老乞丐的……止不住不要紧,闲话一传,传到李太守耳朵里了。李太守是本城太守,治理南城有方,只不过有点刚愎自用,是个好开一言堂的主。太守本来只当南郭先生是个普通的竽师,闲话听多了,也就知道了南郭先生的十年故事。人嘛,总有点儿好奇心,太守也不例外啊,忍不住想见上一见。结果这令还没下呢,南郭先生自己带着一帮人来了,说是要为太守献上一曲。
好啊,来都来了,那就听呗。群竽声一响,李太守只觉眼前一片旷野,麦浪翻滚,一片秋收农忙景象;一转眼,城市萧条,叫花子沿街乞讨要饭;这段过去,豪门纵饮享乐,那段过去,边城遍地饿殍。一幕幕穿插,让李太守如登百尺高台,纵览万民忧乐。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何人所作?
回太守,此曲乃鄙人所作,名曰《民》。
好曲,当真是好曲。好到什么程度呢?李太守亲自拜谢,邀请南郭先生为幕僚。南郭先生硬是不同意,自己只是个吹竽的,没那么大本事。好啊,竽师就竽师吧,啥名字不吃饭啊。
就这么着,丢了十年,回来直接就到了太守门下了。羡慕吗?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北城人人眼馋人人骂,一个吹竽的哪来这么大见识。眼馋也没办法,人家十年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李太守也知道南郭先生的意思,收了收自己老爱一个人拍脑袋说话的毛病,北城的民生明显有好了不少,不止大户人家,小点儿的也敢在过节的时候请一回乐师了。
要是故事就这么着也就算了,可赶巧,没过几年,李太守得病死了,新来的张太守贼眉鼠眼,是个搜地皮榨油水的主,他治过的县城治一个死一个,人送诨号“张耗子”。有什么办法?人家不光揩油厉害,欺上瞒下也是一把好手。纵横官场多年,官官相护,竟然没人动他。张太守早就耳馋南郭先生的曲子了,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南郭先生拉来吹一曲。
不成,我这曲子要众人吹方可。
老子就爱听你吹的,别那么多废话。
庶人之乐一人足矣,可太守之乐非众人齐乐不可。
你吹还是不吹?
如果太守执意要我一人吹奏的话,乐又从何来?
南郭先生脾气也倔了,“咔嚓”把竽一掰,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张太守气的哇哇直叫,想让人拦,可南郭先生跑得飞快,追都追不上。太守鼻子都气歪了,转天就找了个借口让人把南郭先生的房子抄了。南郭先生人呢?还是没找到。太守就说南郭先生是欺君罔上,畏罪潜逃了。一时间,南郭先生的名气臭了,吹竽这行的再也没人提他了。
名字臭了,曲子还是响的啊,其他竽师不是没人试过自己吹一曲,可是有的多了风花,有的少了苦涩,再也没人能吹出来那个味儿了。
事儿要是真就这么完了,张太守可真是修炼到家了。没出一年,张太守还在北城搜刮得正开心呢,上面突然派人来查他,人赃俱获逮了个正着,直接锁上带走了。张太守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南郭先生跑到京城去吹《北城怨》,一传十,十传百,闹到了皇上那里,这下可好,圣上下令彻查此事,偷了多少年油的老鼠,今日可算是撞见猫了。
圣上嘉奖南郭先生,把北城改作南城,以兹纪念,还奖了南郭先生好多宝贝,还要封他做御用竽师。
南郭先生推辞不受,只要南城政治清廉,胜过万金宝。
回到了南城,南郭先生可出了大名,这回可不光是竽吹得好了,这回是“与天子分忧,为万民除害”的天大的名声。想听他吹竽的人从衙门口能一直排到城墙根儿去。
可就算是别人再怎么想听,南郭先生也没在吹过竽了。
人们只道是南郭先生阔了,可是没人知道,南郭先生京城连吹了七天七夜的竽,风里吹雨里吹,把嗓子吹坏了。
南城的南郭先生再也不会吹竽了。
文丨文安闲散人
图丨堆糖
排版丨陈晴
审核丨车佳宁
树深时闻泉
湖南大学文泉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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