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众里寻他千百度第一章重生
大辰国,西北边境。
肆虐着岭垣城的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未停。
襄王叶淮允站在桌边,手执一只紫狼毫笔,在宣纸上细细描绘。
他凭借记忆,勾勒出一张清秀儒雅的男子面庞,又用朱笔在画中人的左眼尾处,轻点上一颗樱色泪痣。
“十九年了……”叶淮允对着画卷,独自喃喃:“我还是没能找到你。”
“殿下!”正沉吟着,一名护军快步闯入大帐,“褚将军要杀战俘,末将们拦不住,殿下快去看看吧!”
叶淮允猛然回神,“杀战俘?”
“是!”护军道:“方才有个敌俘发了疯一样地攻击褚将军,将军本碍于交战不伤战俘的原则不敢与他交手,却不料退让间被那个疯子不慎打落了面具。”
“然后呢?”叶淮允问。
护军想起褚廷筠面具落地时,眉眼瞬间染上的煞气,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咽了咽口水道:“褚将军说,所有看了他脸的人,都该死。”
叶淮允眉峰顿时皱起,立马搁下手中紫狼毫笔,赶去关押战俘的营地。
当他赶到偏营时,营帐前站着一排阻拦褚廷筠的将士,而手持长剑的人已重新戴回面具,周身隐有杀气萦绕,似是随时都会燎原释放。
“住手!”叶淮允吼声。
褚廷筠听见他声音的一瞬,眼底显露的戾气立马敛去不少,转过头来神色古怪。
叶淮允脸色有些发黑,他早在朝中时就听闻驻守边陲的大将军褚廷筠善于用兵,所向披靡。
此番他身为主帅前往西北平乱,终于得见这位被传得神乎其技的褚大将军,却发觉此人武功高强是不假,但行事却有些过于任性。
便拿此时气冲冲就要杀战俘来说,也不知打落个遮容面具而已,又是招惹着他哪里了。
难不成一个大男人还怕自己相貌丑陋不成?
叶淮允眼见劝说无法,只得拿过一旁守卫士兵的长缨枪,另辟蹊径,“褚将军与孤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褚廷筠扬眉看来。
“赌这些战俘的性命。”叶淮允道:“只要将军打赢了,这些人就任凭将军处置,但如果……”
“好!”不等他说后半句,褚廷筠已截断他的话应下。
叶淮允掂了掂手中长缨枪重量,“倘若将军输了……”
“我不可能会输。”
他的话再度被褚廷筠抢过,与此同时,叶淮允抬眼就见迎面袭来一剑,只得赶紧执枪接招。
两人从战俘关押地打到了练武场,一路在雪中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叶淮允见招拆招,可几百招下来,他也未能找出褚廷筠的一个破绽,被动防守的颇有些费力。
眼见三尺青锋劈颈而来,叶淮允咬咬牙向后踉跄了半步,长矛在臂间一转,不避反进。
而下一秒,他的肩膀上就架了一把锋利长剑。
“你输了。”褚廷筠冷冷道。
叶淮允因吃力应对而紧抿的唇轻轻一勾,心道:还没有结束呢。
他趁褚廷筠开口之时,忽又反手回枪,枪头擦过发丝后,顺势绞落褚廷筠的面具。
自褚廷筠入朝以来,就一直用冰冷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叶淮允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张面具下的容貌,是好奇的,可如今得见……
叶淮允脑中忽就炸开一片斑斓。
桃花眼尾点泪痣,淡朱薄唇蕴妖魅。
他恍然就将画上那张面容与眼前人重合在了一起,眼前人的的确确就是他找了十九年的人。
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心上人就被奸佞陷害而死。
重活一世,他步步走到储君高位,只愿护得那人平安一生。
可他找了十九年的白月光……怎么从一个温文儒雅的状元书生成了脾气暴躁的大将军?!
叶淮允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笼罩褚廷筠满脸的怒气,生生被左侧眼尾那点泪痣削弱去五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不会令人望而生畏,反倒透出一股难言的妖冶,还有惊人的漂亮。
但他目光痴迷,丝毫没注意到褚廷筠手背暴起根根青筋,似是极度愤怒,又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冲动。
若是寻常人,他定就一剑送人去见阎王了,可偏偏眼前站着的是叶淮允……
心中天人交战半晌,末了,褚廷筠终是收剑回鞘,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戴回,扭头离去。
徒留叶淮允一人在原地,良久复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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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叶淮允与将军褚廷筠战胜回京。
打马从城门驶向宫门的路上,时不时便有花瓣从两侧楼阁撒下在叶淮允衣袖。
他被闺阁少女娇怯又热烈的尖叫扰得太阳穴生疼,下意识就侧头去看同行的褚廷筠。
只见身旁人桃花眸半眯,神色慵懒,似是丝毫不受周遭影响。叶淮允没忍住就脱口而出:“褚将军可有心上之人?”
褚廷筠提着马缰绳的手顿了一息,叶淮允见他看向自己的眸色复杂,以为是自己这问题太过狎昵,正欲收回,却意外惊觉素来冷若冰霜的褚大将军嘴角倏而扬起一道柔和弧度。
“有。”
叶淮允没想到他会回答。
“他原该是一尘不染的锦衣公子,却为了我沾染满身淤泥,沉没沼泽。”
褚廷筠像是陷入了回忆般,说的那样认真深邃,叶淮允蓦地就心头一跳。
原来他追寻多年的白月光,早已有了心头宠……
一种异样的情绪将叶淮允紧紧包裹住,以至于此后许多天,当他瞧过朝中大臣送来女眷画像期求襄王妃之位时,也依旧念念不忘褚廷筠当日话语。
叶淮允抬手揉了揉发胀额角,正欲出门散心,就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跨门而入。
褚廷筠依旧是用那张银色面具挡住薄唇以上的半张脸,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随意姿态。
“褚将军怎么来了?”叶淮允站起来,想要收一收桌上散乱的画卷招待客人。
褚廷筠一把拦住了他的动作,“我与殿下打个商量如何?”
叶淮允抬眼对上他的眸子,“什么商量?”
“合作。”褚廷筠指尖轻点在桌面,“断了这些人嫁女的心思。”
他说着又一抬手,身后侍卫立马走上前,递来似是同样纸质的一些卷轴。
褚廷筠将捆扎卷轴的红丝带一一抽开,画卷上之人……与东宫御桌上的那些名媛图,如出一辙。
他目光对上褚廷筠面具下眸子,叶淮允登时就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看来他俩是同时被京都未出阁小姐们当作如意郎君的人选了。
“褚将军想要怎么合作?”叶淮允诚心发问。
但褚廷筠并不马上回答,只是在殿内踱着步沉思,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叶淮允等了许久,才见他薄唇轻轻挑起,开口道:“不如就命人散播出你我喜好男色的谣言,一劳永逸。”
闻言,叶淮允嘴角猛地抽跳了一下。
喜好男色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是个褒义的……可他从此时蹊跷角度恰好能瞧见褚庭筠眼尾那点如血夺目的泪痣,想起前世遗憾,叶淮允觉得这其实也不算是谣言。
他假意纠结了片刻,而后点头应好。
褚庭筠见叶淮允答应,眼底晃过一抹狡黠,在随身侍卫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让他务必将消息传遍京城。
侍卫得命退下后,叶淮允张了张嘴,好奇想问他具体编排了些什么。可正巧有一御膳房宫娥在此时端着漆盘进来,上面摆着份热腾腾的饺子。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腊月廿八,依着辰朝习俗,是要吃饺子的。
叶淮允瞧见褚廷筠看向吃食的眼睛瞬间一亮,直接拿起筷子就开始下箸如飞,几乎要让他怀疑这人该不会几天没吃饭。
他索性也不出声打扰,直到褚廷筠突然抬起头来,唇角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叶淮允神色有些不自在,稍稍偏了偏头,就见一只蘸了醋碟的水饺被送到唇边。
“若是想吃就直说,我又不是不给你留。”褚廷筠仍是用的手上筷子,一脸坦然。
叶淮允:“……”
“张嘴。”他半晌没有反应,褚廷筠那股子较真的劲儿上来,连带着语气也刚硬不少。
“不出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我是分桃情意,喂你吃个饺子算什么大不了的。”
乍一品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叶淮允只好应声张开双唇,任由褚廷筠喂来一只又一只爽口水饺。
可直到盘中只剩下最后一只白胖子,褚廷筠倏地搁下了筷子。
叶淮允狐疑看他,却听这人得寸进尺道:“不如换殿下来喂我?”
他刚咽下的饺子差点就被这话呛在喉咙里,再三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活了两世,他还从没喂人吃过东西。
而他的犹豫又惹得褚廷筠十分可惜地叹了声气,再次强调:“殿下与我的断袖情意,可真堪比豆腐。”
一碰就碎。
打住打住,叶淮允真是怕了他,无奈妥协。
“我喂。”
Ⅰ.众里寻他千百度第二章说谎
午间休憩,叶淮允做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梦。
梦里依旧是那个他寻了十九年的白衣状元郎。
却见笑意盈盈的白衣书生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银色面具,缓缓戴在脸上。
“砰砰砰——”
屋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将叶淮允从梦中惊醒,也不知是谁这般毛躁。
他披衣起身,得了应允入内的东宫影卫跪在地上便是一句:“殿下!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叶淮允揉着额角,不疾不徐地走向桌边。
影卫憋了一路的双颊彤红,急忙道:“外头都在传您和褚将军是那种关系!”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叶淮允端起茶壶倒水的动作行云流水,他自然知道影卫口中的那种关系,指的是分桃断袖之情。
他忽又想起近日还是有些大臣不死心的送来画卷,叶淮允抿了一口凉茶后,淡淡道:“传孤密令,派人负责把传言再散的夸张些。”
“啊?”影卫显然一愣,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殿下,外面传的已经够夸张了,他们还说……”
说话人突然连耳根也飞上了火烧云,似是难以启齿的顿住,这倒有些勾起叶淮允的兴趣了。
“还说什么?”他问。
影卫闷着嗓子支支吾吾,“他们还说,殿下您年纪尚小定不知风流事,而褚将军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在床笫之事……必然也是在上的。”
“……”叶淮允平和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住。
他倏就想到褚廷筠那日吩咐侍卫时不怀好意的眼神,原来还蕴含着这层意思嘛。
叶淮允消化了一阵这个信息,又喝了口半凉的茶压压惊,他竟发觉自己对这般传言并不感到厌恶。
“褚将军确实英勇。”彼时尚且不知男子间如何行事的叶淮允如是道:“至于其他的,随他去吧。”
影卫闻言,脸上顿时转过一丝惊诧,复又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叶淮允注视着这个影卫复杂多彩的神情,脑子突然晃过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孤先前从没见过你。”
“属下谢岚。”影卫收了表情,一本正经地回话:“是上个月才入选东宫影卫的。”
叶淮允眯眸,“不错,日后就留在孤近身伺候。”
名叫谢岚的影卫双眼一亮,欣喜答应,而叶淮允看着他退下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人和那日褚廷筠身边的侍卫一样,右脖颈处有一鲲鹏状的纹身。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舒出一口气,几日不见那人,倒是莫名有些想知道褚廷筠在做些什么。
到了夕阳落幕之时,叶淮允换了身水绿色便装出宫,一路径直往征南将军府而去。可他刚敲响将军府铜锁,就被门童告知褚将军半刻钟前提着剑出门去了。
叶淮允遂问:“你可知褚将军去哪儿了?”
门童挠头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去清风楼吃什么新上市的吹雪梅花酥了。”
叶淮允闻言一笑,时刻离不开吃,果然是他的性子。但寻常人出门吃个点心,何以提剑?
他微仄了仄眉,又向门童打听了茶楼的具体位置,当即往那处而去。
这吹雪梅花酥似还挺有名气,一路上,叶淮允听到不少人在讨论清风楼门前人满为患,其间还有几个骂咧咧吐槽竟然有人插队的。
“西北蛮子就是不讲道理!”
“要我说,还是那个戴面具的侠士干得漂亮!对那种没素质的人,就该狠狠揍一顿。”
那俩人正好走在叶淮允前面,他恰能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西北蛮子……戴面具……
他隐约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方才叶淮允出宫时,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了那位被他们从西北俘虏来的皇子,又思及门童所言的提剑,叶淮允顿时加快了脚步。
该不会……人被褚廷筠揍了?
华灯初上,星子淡稀。
西北那扎着脏辫的皇子坐在茶楼桌边,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梅花酥。离开大辰皇宫,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忽地,一抹冰凉抵上右侧脖颈,那皇子下意识想要侧头。
“别动。”比剑刃更冰寒的男子声线传入耳廓。
嘴中糕点还没咽下的人骤然僵了一僵,眼尾余光瞥到一点银色,果然没敢再动。
“大辰的糕点好吃吗?”褚廷筠似笑非笑。
“好好好吃。”皇子结巴。
他在战场上亲眼见过眼前这个人杀红眼的模样,因此对这张冰冷面具下的主人不可避免存有恐惧和阴影。
“那就再吃一口。”褚廷筠压低了声音,缓声笑着。
皇子被他这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吓出了冷汗,四肢僵硬地把手伸向糕点盘,随便抓起一块往嘴里塞。
褚廷筠眸色渐深,“咽下去。”
皇子立马就停了咀嚼,囫囵把整块糕点吞下喉咙,自然被噎得不住干咳。
但不过一息,咳嗽声戛然而止。
唯有褚廷筠低缓却阴冷的声音在空荡房间里散开,“这是你的断头饭。”
长剑侧刃上沾了一点血迹,褚廷筠嫌脏般的用布巾擦了擦。而后一只再干净不过的素白玉手缓缓推开房门,他就这样撞进了门外眉峰紧缩的叶淮允眼中。
“人也是你杀的?”叶淮允语气不善。
也难怪他动怒,邦国皇子被人杀害于大辰京城,这消息一旦传出去,让辰国如何在边境邻国面前立足。
眼前这个人面对他的乍然质问,眸色只是不禁闪了闪,但又旋即敛去,有恃无恐地收剑回鞘,爽快承认:“不错,是我。”
叶淮允顿时觉得喉头干疼,明明是一样惊艳的相貌,隔着面具,他却像是看一个陌生的魔鬼般盯着褚廷筠。
重活一世,有时他总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叶淮允眼睫不住颤动着,最终只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褚廷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重复咀嚼过这三个字,忽又似受了刺激而狷狂地笑了出来,笑声桀骜,“殿下不妨去问问他们,十六年前为何杀我父母?又为何屠我燕北百姓!”
燕北……褚家……
这倒是让叶淮允回想起了什么,自从确认过褚廷筠就是他心头白月光后,他自是去查过他过往身世的。
“那你也不该就这样……”他眉间的褶子忽深忽浅,说到一半的话也随之顿住。
叶淮允想着同他说些杀人犯法的道理,可又觉得自己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论谁见着杀死双亲的仇人能一笑泯过。
而只是这相对无言的一会儿功夫,茶楼死人的消息已经惊动了京兆尹。
来现场勘查的京兆尹见着叶淮允和褚廷筠也在此处显然有些惊讶,草草施了个礼后道:“微臣接到报案特地赶来,敢问殿下与褚将军可有见到凶手?”
“不曾。”叶淮允不动声色地说着瞎话:“孤与褚将军也是在附近听到声响才过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说话间,还拉过褚廷筠的衣袖往侧边站了站,恰好能让京兆尹看见屋内情形。
叶淮允又道:“既然大人来了,那孤与褚将军就不妨碍大人办案了。”
音落,他已拽着真凶转了身抬步就走。
可笑方才他质问褚廷筠时,这人坦荡的不曾有过半点犹豫。这会儿被自己拉着往外走,叶淮允反倒察觉褚廷筠的脚步略微迟疑了起来。仿佛是万万没想到,素来在朝堂上中庸而处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交集并不深的人说谎?
叶淮允眼尾余光瞥见那双淡色薄唇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在初春里温热的指尖此时轻擦着褚廷筠的掌心,透着如雪的冰凉。
天知道他面对京兆尹说谎时虽瞧着面不红心不跳,指关节却是在不受控制轻颤的。
直到拐入一条离驿站极远的小巷,叶淮允才松开拽着褚廷筠衣袍的手。
褚廷筠饶有兴致地侧头看来,似是揶揄:“殿下是第一次撒谎吧?”
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孤为何要常常撒谎?”
身旁人闻言低笑了一声,恰好巷口有卖糖葫芦的老伯还未收摊,褚廷筠顺手牵走两根,又信手抛了两枚铜板到老伯手中。
“吃吗?”褚廷筠把糖葫芦递来。
叶淮允懵懂看着这一串红彤彤的晶莹圆珠子,迟疑接过。
他听褚廷筠边把鲜红冰糖嚼得嘎嘣脆,边道:“这人呢,有时候和糖葫芦也差不多。”
“谎言就像外头那层光鲜的糖衣,如果不把自己包裹得紧些,就容易露出易嚼的山楂,被人捅了刀子。”
闻言,叶淮允方舒平了的眉头又浅浅仄起。
上一世曾说天道好轮回,好人有好报的人,到了这一世竟然告诉他祸害遗千年,教他要做个伪装者?
叶淮允抿了抿唇,“可你知不知道,今晚之事就算能唬弄过京兆尹一时,纸也是保不住火的。”
“我自然知道。”才几步路的功夫,褚廷筠已经吃完了自己那根糖葫芦,手指捻着竹签子,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空气中。
他唇边笑意随着动作冷下,“但左不过是个罢官或赐死的下场,总比眼见着杀父仇人在眼前吃香喝辣却还要处处隐忍来的爽快。”
他说的坦然,可赐死二字落在叶淮允耳中却仿若针扎穿耳膜般刺痛。
而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将军府门前。
微黄府灯打在褚廷筠脸上,让那张银色面具愈显冰冷,却照得那双藏在底下的桃花眼盈盈深邃。
往里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唇角似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浅笑,回过头来,“下次撒谎可别再手抖了。”
“还有,糖葫芦需得快些吃,像殿下这样拿在手上只看不尝,糖衣都该化了。”
叶淮允对上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就咬下一颗……还挺甜。
Ⅰ.众里寻他千百度第三章虚劫
第一次吃糖葫芦的人,直到品尝后才晓得当糖衣彻底化在舌间后,余下的就只剩酸味儿了。
就像褚廷筠替家人报仇那一刹确实心头畅快,待到东窗事发,却只叫叶淮允愁眉不展。
此时他正站在朝堂之上,听着查明事情原委的京兆尹弹劾褚廷筠枉顾王法,又听着几位臣子含蓄指责自己包庇元凶。
倒是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个人,叶淮允侧头看向站在武将之首的褚廷筠,只见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似是没有睡醒的倦怠,又像是无聊的不耐。
仿佛察觉到了叶淮允的目光,褚廷筠也朝他望过来,浅淡菱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叶淮允稍稍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嘴型说得好像是:要不要我帮你?
帮他?帮他什么?
反驳这群山羊胡老头借机参他意图培养势力的荒谬话么?
可还不等他对褚廷筠摇头表示莫要多此一举,那人就已经站出列,直接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京兆尹。
“大人说这些话,莫不是没听过京中最近的传言?”褚廷筠掏了掏耳朵,在金玉朝堂上的姿态也并不规矩。
京兆尹被问的一愣,褚廷筠接着又道:“襄王殿下与我关系亲密,自然护着我些,否则倒显得我是床笫功夫不行,未能讨得殿下欢心了。但这与你说的结党营私有什么关系?!”
叶淮允双颊唰得一红,这种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怎是好当众说出来的。
但他倒也没想到,褚廷筠这两句话的效果竟是极好。他那原本已起了降罪之心的皇兄,转眼就禁止百官再妄议储君。
叶淮允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来褚廷筠就是吃准了他皇兄那耳根子软又极爱风流花与月的性子,才故意为之。
但这人入朝总也不过两个月,何以能将帝王的脾性莫得如此清楚?
叶淮允回头看去,褚廷筠被禁卫军压下去的时候,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步调依旧恣意。
倒是在他转身的一瞬,叶淮允看见那双薄唇再度动了动,似乎又是对自己说的话。
只是这一回隔得远了,叶淮允没有看清。
他想起上一世褚廷筠被权臣弹劾后,亦是相似的情形,紧接着没过两日皇帝就赐下了一杯毒酒。而当叶淮允赶到时,那人已再无起死回生的余地。
这晌下了朝,他也顾不得太多,当即穿过深长宫廊,朝大内天牢的方向走去。
当叶淮允下到阴暗地牢里时,褚廷筠正翘着二郎腿,拎着一壶酒优哉游哉地喝着,嘴里还轻声哼唱着什么,他瞬间松了一口气。
叶淮允命人打开牢门,走近去听。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是褚廷筠的唱词,听得叶淮允在沉重气氛中笑出声,“你还有唱曲儿的爱好?”
一身囚服的人抬起微醺眸子,纵然是阶下囚,褚廷筠身上也只有狷狂与懒散两种姿态,“就当来牢里过两天闲日子,自然要吃好喝好,享享清福。”
他说着又将酒壶高高拎起,在叶淮允眼前晃了晃,“喝吗?”
三句不离吃喝,叶淮允无奈从他手里接过酒壶。
褚廷筠却在他指尖碰到酒壶的瞬间,骤然收回了手,“家里人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叶淮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掀眼皮哂了他一眼,“现在倒把自己当陌生人了,方才大殿上怎么没见你有这种自觉?”
褚廷筠没有回答他的奚落,只是问道:“你可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酒。”装在酒壶中的还能有什么,叶淮允觉得他这问题甚怪。
褚廷筠却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酒。”
这人仿佛已然有些醉了,撑着地上干草站起来,俯身凑到叶淮允耳边轻轻吐气:“而是御赐的鸩酒!”
也不知是被他温热鼻息撩拨的酥痒,还是被鸩酒二字刺痛了耳膜,叶淮允像是乍然受到了什么刺激,身形一个不稳地往后趔趄了半步。
重活一世,他还是没办法护住这人吗……
褚廷筠又对着酒壶嘴儿喝了一大口,清澈酒液划过他凸出喉结,留下一道晶莹。
而后下一秒,随着酒壶白瓷碎了满地,褚廷筠亦是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山崩般倒下。
碎瓷片溅上叶淮允裸露在外的手背,划出一道殷红。
他赶紧将人接到怀里,慌乱地去探鼻息。
“廷筠……”叶淮允指尖不可抑制地一颤,失魂落魄地从喉间漏出一声又一声低喃。
再没什么比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更令人绝望。
而正当叶淮允悲恸得不能自已时,怀里人却突然睁开了一边眼睛,愣是让叶淮允差点就要掉下的半滴眼泪卡在眼睑将落未落,好不尴尬。
只见褚廷筠冲他挤了挤眼,低声道:“我与殿下打个商量如何?”
叶淮允听着异常熟悉的话语,他这下是彻底怔住了,“什么商量?”
“做出我饮下鸩酒后死而复生的假象。”褚廷筠道:“陛下最是信天命,我就是要告诉他,天不亡我,纵使他是皇帝也杀不了我。”
还是那般目空一切的话语,哪怕这人口中的皇帝是叶淮允胞亲皇兄,此时他都只剩下庆幸一种情绪,虚劫一场。
他按照褚廷筠说的,叫来仵作验尸。
叶淮允便站在一旁看了场戏,那待仵作斩钉截铁确认人已死时,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又坐起,迷蒙地看着眼前众人说自己方才做了一个环游地府的梦。
阎罗王不收他,所以他又活过来了。
若非知道真相原委,恐怕连叶淮允都要信了他的演技。
果然,仵作将此事回禀到御前后,皇帝没再杀他,只是小惩大诫的禁足罚俸半年。
“方才那壶酒……”叶淮允又狐疑地看了眼身后地上。
沾了酒液的干草无不发黑,俨然是毒酒无疑,而他是亲眼见着褚廷筠灌下一大口的。
“哦,你说那个啊。”褚廷筠顺着他视线看去,轻描淡写:“我百毒不侵。”
叶淮允:“……”
“忘了告诉你。”褚廷筠续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叶淮允目光正停留在他的唇上,恍然对上褚廷筠被压出大殿时的口型,好像那时他对自己说的也是这一句话,亏得他提心吊胆一场。
如此一想,他就觉得禁足半年的惩戒也挺好,他是当真怕这人再冲动惹出事儿了。而自己也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处理掉那些前世对彼此造成的威胁。
转眼,林花谢了春红,暮春匆匆。即见,初夏梅子黄时雨,布谷声声,风絮满皇都。叶淮允近日一直把自己关在东宫书房里,忙得焦头烂额。
谢岚端着茶水进来,将掉在地上的纸页劄子捡起来,整好放在桌上,“殿下已经三日没出门了,也该散散心放松一下。”
叶淮允轻抬眼皮瞥了他一眼,复又垂眸头疼地揉着眉心,呵道:“你家主子惹出祸事后拍拍手躺将军府上享清闲了,孤不得替他处理妥当?”
他知道谢岚是褚廷筠安排进东宫的人,也不排斥,索性挑明了窗户纸。
谢岚闻言同样不诧异,唇角还存着丝若有似无的笑,说道:“殿下莫不是在哄弄属下?属下可听闻西北那边知晓此事后,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的。”
叶淮允终于抬头正眼打量起他,迎上那双不卑不亢直视着自己的黑眸,如夜似海,深邃仿佛要把人的三魂六魄都吸进去。
不对劲,叶淮允终于意识到,今天这个小侍卫不对劲。
他眉梢微扬,“哄弄孤的莫不是你吧?”
谢岚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叶淮允道:“褚将军的易容术不错。”
似乎没想到会被识破,谢岚,啊不,应该说褚廷筠脸上闪过一抹鲜有的窘迫,但旋即转瞬而逝,依旧是那副属于他的恣睢姿态。
“你怎么看出来的?”褚廷筠好奇问。
叶淮允又好笑又无奈,“敢这么对孤说话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他想了想,复补充道:“褚将军下次若再要演,记得谦卑一些。”
“哪来什么下次,我今天是来请你出去吃饭的。”褚廷筠翘起二郎腿,往他殿中的软榻上一坐,“城北窄巷新开了个酒楼,味道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叶淮允眸子眯起,状似提醒他:“孤记得褚将军的禁足尚未解?”
“所以我如今是谢岚的模样啊。”褚廷筠理所当然,催促道:“殿下快些决定,再晚些就要排队了。”
叶淮允侧头望了望窗外明媚天光,又低头看了眼手侧凌乱劄子,最终站起身掸了掸袖袍,“走吧。”
出了宫门,叶淮允跟着褚廷筠一路又买了各式各样的吃食,才走到那家他口中的新开酒楼。
雅间中,褚廷筠一袭墨色轻衫,枕着窗边暖风,端着酒杯慢慢喝着。而叶淮允坐在他对面,每一样菜式都只尝一点,叫人半点也看不出更偏好哪个些。
半夏喧闹,柳梢知了吱吱啼叫,倒是舒了些他连日来被公文积扰的烦躁。
突然,街上渐有喧嚷声纷杂传入耳中,叶淮允与褚廷筠一齐往楼下看去。只见一队羽林军压着一辆囚车,囚车中关押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犯,正从城门缓缓驶来。
道路两侧瞬间聚集了众多百姓,纷纷朝着囚车里的人抛砸青菜鸡蛋。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囚车中的那人蜷缩着偏了偏头,却仍是没能躲过,一道殷红从额角渗出,沿着脸廓潺潺流污灰白囚衣。
“右扶风?”褚廷筠单手撑着下巴,挑眉得有些幸灾乐祸,“他犯了什么事?”
“附庸权贵,聚资敛财。”叶淮允淡淡答着。
褚廷筠旋即有几分了然,“你最近就是在忙这事儿?”
他点点头,不置可否,这个中牵扯复杂,实在是伤脑筋。
褚廷筠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不屑低笑,“何必为了这等杂碎伤神。”
随着说话人音落的同时,叶淮允就见自己面前瓷碗中蓦地多了两块虾仁,像极了某人遇事不爽就先吃的风格。
叶淮允笑笑,正要执箸夹起,窗外倏而传来一声高昂雄浑的呼喊,生生截断了他的动作。
“来人!有人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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