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胡钢得到金峰矿业重新开工的消息以后,肺都要气炸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会这样不要脸,出尔反尔。本来今天胡钢的心情挺好,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村子里的各项工作都开展的有声有色,尤其是把金峰矿业关停以后。一时间,村里边是正气上扬,邪气下沉。
他这个村支书的工作做的是得心应手,今天早上在和乡党委书记何水明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是信心满满,报了一大堆的喜讯,在电话里也能听得出来,何书记也是十分的高兴,很少开玩笑的何书记末了的时候还加了一句:“看来你这个挂职书记离正式书记的位置又迈进了一步。”
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但胡钢还是不禁怦然心动,他心里明白,何水明这话不是随便说的。
因为自己来沟底村挂职之前就已经是乡里边的副科级宣传员了,而乡党委副书记一职一直空着。
本来依着何书记的意思,是打算让自己担任此职,但以乡长马宇为首的反对派却死活不同意,最有力的一条反对意见就是,自己从部队复员以后,一直在乡政府工作,没有基层工作的经验。
无奈之下,去年年末岁尾的时候,何书记把自己下派到了沟底村挂职村支部书记,补上基层工作经历的空白,既堵上了反对派的嘴,也为自己日后的提拔埋下了伏笔。
但是没想到,刚到沟底村,屁股还没有坐稳,就遇上了棘手的事情。
棘手事正是金峰矿业。
金峰矿业其实就是个小型金矿,是沟底村的村办企业。
它开在大金山的金峰沟里,由于多年的开采,已经将金峰沟东西两个沟都淘空了,正在向纵深挺进。
胡钢是本地人,对大金山的地质结构比较了解,知道这一带的山体结构相当脆弱,如果再这样开采下去,很容易引发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一旦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紧靠大金山的沟底村就会被夷为平地。
胡钢提出了关闭金峰矿业的建议。他这个建议一出口,就像是往烧红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立刻炸了开来,反对之声是不绝于耳。
其实这个建议以前也有人提出过,但都是有喊声,没回音。
一是因为这个金峰矿业是山南县和青山乡两级财政的搂钱耙子,关掉它就等于是把财神爷挡在了门外。
另一个原因,别看金峰矿业是个小小的村办企业,但是里面的水却是很深。
金峰矿业的董事长是沟底村退职的老支书金大发,按说金大发不过是个退职的村支书,连个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用本地的一句俗语来形容:“酒壶不大通酒庄,官儿不大通中央。”
金大发弟兄五个,他是老大,他家老二金拂尘以前是中央一个实权部门的一把手,而且曾经给一位中央领导人当过一段时间的秘书,所以影响力颇大,当地政府投鼠忌器。有这两个因素摆在这儿,金峰矿业就成了老虎的屁股,无人敢摸。
换上别人,也许早就知难而退了。但偏偏胡钢是天生的倔脾气,属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愣货,一条道跑到黑,经过三上三下的一番折腾,终于和金峰矿业达成了协议,由沟底村村委会补贴金峰矿业一部分的转产费用,把金峰沟改造成旅游点。
但是没想到,协议上的墨迹还没干透呢,他就听到了金峰矿业重新开工的消息,这能不叫他恼火吗?
本来今天他打算去一趟县城,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办点私事。现在顾不上了,他掏出手机给何水明打了个电话,把这儿的情况对何水明简单的说了几句,不管何水明还有没有话讲,胡钢把手机一压,然后把摩托车一掉头,拧大油门,摩托车屁股后边冒着青烟,直向金峰沟驶去。
金峰沟一片繁忙景象,人来车往,机器轰鸣。胡钢加大油门向前驶去,只听有人喊道:“哎,那是谁!别往前骑了,要放炮了。”
胡钢没理这个茬儿,继续往前开,一个汉子怒气冲冲的跑上前来,张开双臂,挡住了他,嘴里骂道:“你他妈的聋了!没听见不让进去吗?”
胡钢停下车,把头盔摘下来,汉子愣了一愣:“哎呀,是胡书记,没认出来!”
胡钢认识他,他叫金称心,是金大发的亲侄子,担任着金峰矿业的总经理,董事长金大发平时不怎么露面,矿里边的事全是这个金称心给打理。胡钢把心里的火往下压了压:“称心,你怎么又把矿给开了?”
金称心翻了翻眼睛:“这个事,你别问我,我主不了事。”
胡钢说道:“你主不了事,那是谁让开的。”
金称心道:“反正不是我。”
胡钢说道:“那好,既然这样,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停止开采,把人撤出去。”
金称心说:“那我不能听你的。”
胡钢只觉得火直往脑门上撞,他又把火往下压了压:“称心,签协议那天你也在场,当时都说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呢?你要知道,你们这么做是违法行为。”
金称心撇了撇嘴:“我的胡书记,你别给我来这个愣格儿立,你这些话和别人去说吧,和我说,那是白费唾沫。”
胡钢一看对方是油盐不进,他一转身,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放开嗓子,喊了起来:“师傅们,大家停一停,别干了,听我说几句。”
人们停住了手,胡钢说:“师傅们!你们也都知道这个矿已经被政府勒令停工了,现在是属于违法开采,是犯法的,师傅们,你们不能再干了,必须马上停工!”
胡钢这一喊,工地上的人都有些犹豫,这些人除了技术人员以外,大部分都是沟底村的村民,都清楚金矿被关这回事,现在一听胡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一旁的金称心一看这情形,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了胡钢面前,一伸手,拽住了胡钢的衣服,用力一拽,胡钢没防备,一个趔趄,从石头上闪了下来,差点儿摔倒。
金称心破口大骂:“姓胡的,你算哪棵葱,来这儿指手划脚,充大尾巴狼来了,老子灭了你!”
说着抬手就是一拳,正好打在胡钢的左脸上,胡钢身子摇晃了一下,他觉得浑身血往头上涌,他一个弹步冲拳,正打在金称心的下巴上,金称心哇的一声,仰面朝天摔倒了,胡钢是复转军人,在部队的时候当的是侦察兵,手上功夫相当了得。
所以一下就把金称心给干倒了,金称心见势不妙,他知道胡钢的功夫了得,怕再吃眼前亏,不敢起身,躺在地上哇哇大叫:“姓胡的,你敢打人,我和你没完!”
胡钢一拳打出,心里猛地一惊,暗自懊悔:我怎么打人了!
他赶紧上前来扶金称心,但金称心根本不让他扶,只管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大叫:“打死人了!胡钢打人了!”
正在闹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一辆吉普车驶进了沟里。青山乡乡党委书记何水明领着几个人赶到了,其中就有金大发。
何水明一看这情形,心里一沉,心中埋怨胡钢。
何水明相当老练,他在电话里听胡钢一说这里的事,就感觉事情不简单,所以,他先找到了金大发,把情况对金大发说了以后,金大发骂道:“这一定是称心那个不懂事的东西自作主张干的,我饶不了他!”
金称心一见他大爷,一骨碌爬起身来:“大爷,胡钢他打我,你可得替我做主哇!”
金大发面沉似水,他转身走到何水明面前:“何书记,不管咋回事,身为领导干部总不能打人吧。这事儿怎么办?”
何水明瞪了胡钢一眼:“老金你放心,这事儿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金称心在一旁还在喊:“我头痛,我让胡钢打坏了,我得住院。”
何水明喊过来自己的司机:“小刘,你赶快开车,医院。”
小刘答应一声,和两个人一起把金称心扶上吉普车拉走了。胡钢心里一声长叹,暗自后悔自己太冲动,他知道,自己这一拳打出去,事闹大了!
青山乡的乡党委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也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本来依着何水明的意思,把胡钢先停止工作,然后等金称心的伤势鉴定出来以后,视情节再作处理。但是,乡党委副书记兼乡长马宇却不同意。他认为胡钢身为党员领导干部,殴打群众,属知法犯法,影响恶劣。应给予严肃处理,他建议先撤销胡钢的沟底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
会上形成了两派意见,双方相持不下。何水明心中明白,马宇是借题发挥。马宇一直认为胡钢是自己的人,早就想给胡钢点颜色了。但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何水明没调来当书记的时候,马宇已经在这里当了三年的乡长了。他好不容易把原来的书记挤走了,满怀希望准备接书记一职了,没想到又调来了何水明,所以又和何水明不对付,何水明说西他偏去东,处处给何水明使绊子。
再加上马宇又和金大发走的很近,几个因素加在一起,马宇是非对胡钢下手不可。
无奈之下,何水明提议表决,因为会议是在讨论胡钢的处分问题,所以,身为党委委员的胡钢缺席回避,参加会议的六名党委委员表决成了三比三,属于没有结果的结果。
何水明提议,将情况上报县委,由县委决定对胡钢的处理。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只能如此了。
散会以后,何水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胡钢已经在等着他了。
何水明没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沙发里,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胡钢心中惭愧,他叫了一声:“何书记!”
何水明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对胡钢发火,但他看了看胡钢,又忍住了。在地上走来走去,来回转圈,他虽然满肚子火,却又不忍心对胡钢发。
其实,在没来青山乡当书记之前,他并不认识胡钢,刚到乡里的时候,何水明可以说是举步维艰。马宇明里暗里的给他设置障碍,其他人都是坐山观虎斗,作壁上观,唯独胡钢挺身而出,全力支持他的工作,虽然论年龄,胡钢还小何水明一岁,但是,胡钢却是青山乡的老人了,再加上他是本地人,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在胡钢的大力支持下,何水明终于站稳了脚跟。胡钢也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但是,通过长时间的接触,何水明发现,胡钢为人太正直了,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这种性格非常不适合在官场干。用一句流行词来形容,那就是没有政治头脑,作为朋友,胡钢绝对是无可挑剔的。但作为政治盟友,则是不合格的,所以何水明平时没少敲打他,可收效甚微,对他的开导,胡钢当时好像也听进去了,但往往一遇上事情,就故态复萌。
今天又是如此,以何水明的经验来看,这一次恐怕胡钢是在劫难逃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件事决不是偶然事件,十有八九是有人精心设计的陷阱,而胡钢脑子一热,竟跳了下去。
这件事情很可能会成为一根导火索,引爆一系列的连环爆炸,但是事到如今,埋怨、指责都于事无补了。唯一可能的就是亡羊补牢,把事情的负面效果降到最低。
想到这里,何水明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胡钢:“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走吧,出去找口吃的去。”
胡钢确实没吃晚饭,他一直在这儿等何水明,他也察觉到,自己这一拳的后果很严重,他估摸着,何水明一定会对他大发雷霆,没想到何书记却连一句指责的话也没说,他喃喃地说:“吃什么饭呢?我不饿。”
何水明说:“天塌不下来,再大的事也得吃饭,走吧。”
胡钢一点也没觉得饿,根本没有吃饭的欲望,再说,他急着想知道乡党委会的结果,但一看何水明非要先去吃饭,就只好跟着往外走。
何水明清楚,别看已经是晚上了,办公楼里人还不少,自己和胡钢这相跟着往外一走,窗户后面会有无数的眼睛窥视他们,但何水明并不在乎。相反,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众人看看,我何水明不但是行的正,走的端,光明磊落,不藏着掖着,而且还不避嫌疑,不畏流言。
本来今天会散的比较晚,乡政府的食堂还给他们留着饭呢,但何水明却没去食堂。领着胡钢径直来到了外面。乡政府办公楼紧挨着公路,公路两边有不少饭馆,最红火的就是云凤饭店了。他二人一进门,饭店的女老板云凤就迎了过来。这云凤生的细皮嫩肉,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会勾人魂魄一样。云凤的丈夫原来是金峰矿业的会计,和云凤结婚后不久,就开了这个饭店,饭店开了没多久,祸从天降。就在大前年的冬天,她丈夫在去银行取款的途中被杀,这个案子在当时轰动一时,成为省公安厅挂牌督办的案件,但是一直没能侦破。
云凤的丈夫也是金大发的亲侄子,叫金如意。
金家弟兄五个,但老三和老四老五已经都去世了,金称心是老三的儿子,金如意是老四的儿子。
金家财大势雄,但到了金大发这一代却是人丁不旺,老三老四老五都是早逝,而老大金大发和老二金拂尘又都没有儿子,其他三家又都是单传,所以对这几个侄子都很照顾。
后来,金如意被认定是因公殉职,被追认为烈士。
人们一提起这件事就说:“真是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金家门里就出来金如意一个好人,却落了个不得好死,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呢。”
云凤的丈夫去世以后,金家人动用关系给她在政府部门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但是云凤却没有去,继续守着这个饭馆。
云凤别看是金家的媳妇,却和金家的人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
金家的人大都贪婪、自私、狂妄自大。
而云凤为人却是真诚、善良、乐于助人。所以,在这一带的口碑甚好。
这云凤还特别能干,别看是一介妇人,却把偌大的一个饭店打理的井井有条,生意十分兴隆。
何水明对这个女人很同情,乡里有些招待饭常在她这儿办,而且,工商、税务那儿他也和打过招呼,要求这些部门尽量多关照。一来二去的,乡里边就传出了闲话,说何书记和这小寡妇有些不清楚。何水明根本就没这想法,这些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以后,他一不急,二不恼,淡淡一笑,毫不在意,对云凤这儿是该照顾还继续照顾,该吃饭照来不误,反倒弄的那些说闲话的人没了脾气。
而胡钢和云凤更是中学同学,所以,两个人都是这儿的常客。
云凤察言观色,看二人气色不对,也没多问,直接把二人领上了二楼的一间小雅间,何水明告诉云凤:“给上一瓶酒,几碟下酒菜,主食就不要了。”
何水明平时除了陪客,不怎么喝酒。但心里高兴或烦闷的时候就必须喝酒,而且喝完酒以后直接走人,从来不吃主食。
胡钢平时倒是喜欢喝酒,而且酒量也大,但和何水明一样,也是只喝酒,不吃饭。两个人常在一起,所以彼此了解,何水明就直接作主点了酒菜。
云凤没用服务员,自己亲自把酒菜端了上来。其实,酒店的服务员很多,根本用不着老板亲自上手,但云凤对何水明心存感激,一来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因为何水明帮了她不少忙,却从来没白喝过她一口茶。无论是私人吃饭还是公家请客,都算得清清利利,付的毫厘不差。所以云凤就给自己定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何水明私人请客,她就亲自上菜。
一开始,何水明不习惯,但说过几次以后,见云凤依然是我行我素,就只好随她去了,其实云凤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何水明私人请客,总有一些悄悄话要谈,云凤也知道乡里边现在是属牛蹄子的,一分两半。细心的云凤怕让别人听了不该听的话传出去对何书记不利。
酒菜上齐以后,云凤退了出去。何水明端起了酒杯和胡钢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一杯,然后夹了片羊肝,放进了嘴里,胡钢本来有一肚子话想向何书记说,但一看何书记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好忍住。何水明早看出了他的心事,但他有意不开口,他觉得,胡钢最大的弱点就是性子急。所以何水明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在磨胡钢的性子。希望能把他这个急性子磨下来。何水明特别推崇弘一法师的一句名言,“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
在何水明看来,胡钢缺的就是“性缓气和”这四个字,一直等到三杯酒下肚,何水明才陆陆续续地向胡钢讲述了乡党委会的情况。
胡钢听完以后,半晌无语,虽然他也想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但没想到会有这么麻烦,如果真按马宇的处理意见来办的话,不但自己的仕途会就此打住,沟底村好不容易开创的大好局面也会付诸东流。多少年来,沟底村在金大发的把持下,已经成了一个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土围子,是金大发一手遮天的地方,在那里政府法规抵不上金大发的一句话,好不容易利用金大发的年龄问题把他免了,把自己派了过去,经过何书记的运作筹划和自己的拳打脚踢,把局面打开了,却因为自己的沉不住气,一拳打出去,让人抓住了把柄大作文章,该怎么办呢?胡钢一时间没了主意,只是呆呆地发愣,何水明问他:“金称心的伤势鉴定出来了吗?”
胡钢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出来了,屁事儿没有,但他还是说头痛恶心,赖在病床上不起。”
何水明听完点点头,这个情况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何水明对这并不担心,相反他觉得,如果金称医院,倒是个好事情,这说明他无非是想多讹点钱,但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十有八九是金大发,这老汉老谋深算,他策划了这一事件,难道就是仅仅为了给胡钢找点麻烦?绝对不会,他们的目标也不可能仅仅只是针对胡钢一个人。那他们下一步会怎么走?何水明陷入了沉思,胡钢见何水明紧锁双眉,他端起了酒杯:
“何书记,你别犯愁,他有千条计,我有一定规,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抗着。”
何水明摇摇头:“胡钢,你错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样,我马上回县城去县委。你回村里,密切注意他们下一步的动向。千万不能再让他们搞出别的事情来。”
和胡钢分手后,何水明叫上司机小刘,连夜赶到县里,等车进了县城以后,何水明有些犹豫了,按他开始的想法,他想先找县委书记张久祥,或者县长李志忠,但一看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个点儿去找领导谈事不太合适了,干脆,还是直接回家吧。
他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家门口,司机小刘的家也在县城,司机走后,何水明掏出钥匙,打开楼门。他打开客厅的灯,刚脱掉鞋子,卧室的门一开,他爱人马云睡眼惺松地走了出来,半嗔半喜地埋怨着:“你属鬼的,怎么老走夜路。”
何水明抱歉地笑笑:“又把你吵醒了,小燕呢?”
小燕是他俩的独生女。马云说:“今天晚上,我在爸妈家吃的饭,吃完饭后小燕就在那睡了,我因为给局里赶个材料,所以回来了。要不然,你又得钻冷被窝,你吃了吗?”
“我在镇里吃过了。”
“这么晚跑回来,又出啥事儿了?”
何水明不想和马云谈工作上的事儿,就打趣了一句:“想你了呗?”
马云白了他一眼:“鬼话!”
但身子已经靠了过来。
马云是县计生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她爸是县里的老干部,从常务副县长的位置退下来的,何水明曾经在马云父亲的手下干过,他和马云就是在那会儿相恋的。何水明由于工作忙,平日里很少回家,今日久别胜新婚,自然是少不了一番缠绵。何水明连日里是身心俱疲,如今在这温柔乡里一放松,直睡到日上三竿。
他睁眼一看,马云已经上班去了,桌上留着早点。何水明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哪里还顾得上吃饭,草草洗漱完毕,就冲下楼去,下楼一看,小刘把车已经停在了楼下,看样子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何水明拉开车门坐上去说一句,“去县委。”小车直奔县委办公楼驶去。
等到了县委一看,已经是人来人往了,何水明急匆匆地走进楼里。
何水明曾在这儿工作过一段时间,认识的人也多,一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何水明不作停留,边走边寒暄示意,一直来到了三楼,这是一座五层建筑,县委主要领导的办公室全在三楼。
上了三楼以后,何水明犹豫了一下,是该先去找书记张久祥呢?还是先找县长李志忠呢?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何水明更愿意找李县长,这倒不单单是因为李志忠曾经是他岳父的秘书。何水明觉得,比起书记张久祥,李志忠更容易沟通,但张久祥是一把手,如果迈过他直接去找李志忠,不合规矩。何水明只是在脑子里稍微打了个转,脚步没停,直接奔东面张久祥的办公室。
书记和县长的办公室虽然同在一层,但书记办公室在最东面,县长办公室却是在最西面。所以每次何水明来到这儿,都忍不住要琢磨一下这个现象。
何水明到书记办公室一看,门紧闭着,往对门秘书室一看,也看不见人,何水明想,莫非张久祥不在。正这时候,隔壁办公室的门一开,走出来一个人,何水明一看,正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老郝,老郝也看见了何水明:“哟,小何,找张书记呀。”
“是啊,汇报工作。”
“咳,你不知道呀,张书记跟着黄副市长出去考察了,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说罢,老郝似笑非笑的看看何水明:“你这部下怎么当的,连顶头上司一把手的行踪都搞不定,还想不想进步了!”
何水明自嘲道:“是啊,是有点迟钝。”
老郝左右瞅了瞅没人,压低了声音,虽然还是开玩笑的口吻,但表情却挺严肃:“是呀,别太死板了,该活泛点儿了,你们那位马乡长就比你活泛,张书记走的那天,他正好来了,一直把张书记送上车,连车门还是人家马乡长给关的。”
何水明心里一翻个儿,马宇知道张久祥出去考察的事,却一直没和自己说起过,这人嘴挺紧的。想到这儿,何水明有些发呆,老郝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怎么?马乡长没向你这当书记的汇报?”
何水明笑笑:“说起过,但我事儿多给忘了。哎,老郝,李县长也不在吗?”
“看你这书记当的,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懂?书记县长哪儿能都不在呢。那这一大摊子事谁管呢。现在是李县长暂时主持县委工作,大掌柜不在,他老人家就成了员外,有事儿呀,你去找他办就行了。”
何水明听罢,心里一阵地高兴:“行,那我先过去了,老郝,谢谢你,哪天请你喝酒,咱们一块坐坐。”
老郝拍了他一把:“行,先忙你的,有空打电话。”
何水明辞了老郝向县长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味老郝刚才的话。他和老郝都是本地人,曾经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过,比较投缘。所以,老郝对他不见外,才给他说了刚才那一番话,换了别人,这种犯忌讳的话是不会轻易出口的。
何水明边走边想就来到了李县长的办公室,他刚在门前站定,对门政府办的刘秘书就出来了:
“哎,何书记来了。”
“刘秘书,我找李县长汇报工作,不知道他现在有时间吗?”
“国土局的杜局长刚进去,你等一会儿吧。”
“好的。”
何水明跟着刘秘书进了政府办的办公室,他刚坐下功夫不大,县长办公室的门开了,杜局长从里边走了出来,他从门外看到了何水明,走进来握住何水明的手:
“何书记,刚过来。”
何水明点点头,杜局长正要说什么,刘秘书从李县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何书记,县长请你进去。”
杜局长见此情形:“何书记,那就以后再谈吧。”
何水明握住杜局长的手摇了摇:“行。”
何水明和杜局长最近这短时间没少打交道,原因就是金峰矿业。国土局早就给金峰矿业下了停产通知书,但对方一直是不理不睬的,最后还是在乡政府的全力支持下才把金矿给关了。
何水明一边往县长办公室走,一边想着杜局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能他也知道了金峰矿业复工的消息,十有八九他找李县长也是谈这事。何水明心想,国土局是垂直管理的条条单位,不用看地方政府的脸色行事,工作起来顾忌少。但是,没有地方政府的支持,它工作起来也很吃力,看起来条条也好,块块也罢,是各有各的难处。
不出何水明所料,一见面,还没等坐下呢,李县长就劈头问了一句:“怎么搞的?金峰矿业又复工了?”
李县长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用官场上的一句话说,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时候了,提拔的希望不太大了,到了这个年龄的领导,往往是两种类型,一种是得过且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上对下都是一团和气,平安到站,万事大吉。
一种则是正好相反,反而是少了顾忌,工作起来更加大刀阔斧,敢砍敢杀。李县长正是属于后者。
李志忠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只是个中专文凭,现在像他这个级别的干部这么低的文凭已经极少了,好些干部履历上的文化程度都是博士、研究生,最低也是个大学文凭,看着挺吓人,其实里边的水分很大。而李志忠的文凭却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不掺一点水分的老牌中专生。
有人也劝他弄个高一点的文凭,因为这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李志忠却把头一摇说:“弄虚作假的事情我办不了。”
他的性格也和他的文凭一样,也是十分的纯净。
他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从教员到村支书,到县政府秘书,再到乡党委副书记、乡长、乡党委书记、副县长、常务副县长,一直到县长。
他在县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八年了。最早和他搭班子的书记现在已经是副省长了。用李志忠自嘲的一句话来讲,他是属于典型的僵猪干部,僵猪在当地又叫老小猪,是指那种营养不良,总长不大的猪。
在山南县,有些干部在背后都称李志忠叫老县长。这里边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公开的,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他在县长这个职务上干的年头太长了。
第二个意思是隐晦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就应了当地叫僵猪为老小猪的俗称了。按说这层意思可是够难听的,也有些恶毒,但是等传到李志忠的耳朵里的时候,他却毫不在意,还夸这个称呼创意新颖,思维独到。看那意思,恨不得就要给发明这个称呼的人颁授一个诺贝尔荣誉奖了。
在人大、政协有几位老同志年龄比他还大,但头发染的是墨黑,李志忠的头发也已经花白,有和他关系近的人劝他也把头发染一下,毕竟是个形象问题,他把头一晃:“老了就老了,我不弄虚作假,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他这话一说,好多人都直摇头,这话太没有领导水平了,无怪乎他老是提不上去,其水平可见一斑。中央领导都染头发,你李志忠算个景儿啊,你有什么资格玩清高,耍性格,太不成熟了。
但李志忠却是任他众说纷纭,我自岿然不动,该咋干还咋干。他虽然在官场上不怎么受人待见,但在基层的好多干部群众中,口碑却是出奇的好。认为他是个有能力能干事的好干部。
以至于在下面的群众中竟然流传开了这么一个说法,说李县长不是没被提拔,而是他自己不想提拔,有好几次中央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让他当市长他都不去,说是故土难离,不想离开山南县。后来,中央没办法,就封了他个见官大三级,比市长省长权力都大,和古代的钦差大臣一样,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稍微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李志忠确实敢顶敢干,有好几次,把市委书记、市长的一些不合理的东西都给顶了回去。
最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有一次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来山南县视察工作,他想把一个知名的大型企业移建在山南县,人们都清楚,这是个污染型的企业。
当时在场的市长、副市长都不吭声,李志忠据理力争,硬是给顶了回去。这些事情经过民间的演义加工,就走板变样了。
这些话要是放在一般的政府官员身上,这可是犯了大忌的,即使不以政治谣言来追查,最起码也得表明姿态,撇清自己。
有人郑重其事地在很正规的场合向李志忠提过这种建议,但李志忠却哈哈一笑,晃了晃他那颗顶着满头花白头发的脑袋说:“大官谁不想当,我从小就想当大官,但头发都熬白了,才当了个七品芝麻官,好不容易群众给封了个见官大三级的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些深谙官场之道的智者闻听此言,摇的脑袋都快从脖子上掉下来了,李志忠休矣!别说往上升了,能保住他现在这个位置就算是祖上积德了,真不知道他这种人怎么还能在官场上呆了几十年,搁在过去,即使不落个身首异处、头颈分离,也会闹个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
虽然这话说的有点过份,但李志忠确实是个不多见的官场异类。
何水明对李志忠却很佩服。
而且他对李志忠也有一定的了解,他认为李志忠虽然外表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其实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是既有谋略,又有手段。
关停金峰矿业如果不是李志忠的最后拍板,根本不会那么顺利。
但很少有人知道,当初金峰矿业之所以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开工上马,李志忠起了很大的作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使的李志忠这个人更加让人难以琢磨。
何水明有时候觉得自己对李志忠很了解,有时候却又觉得对他根本不了解。而且是相处的时间越长,关系越近,越感觉到此人不可琢磨。何水明心想,这个难道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深不可测。
现在,何水明听李志忠这么一问,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向李志忠讲述了一遍,并且汇报了昨天晚上乡党委会的情况。
听完何水明的汇报以后,李志忠半天没说话,只是两道粗眉越蹙越紧,眉宇中间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何水明知道,这是李志忠思索时的一贯表情,正在这个时候,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电话机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耳,把正在沉思中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李志忠抓起“喂,我是李志忠。”
突然间,何水明发现,李志忠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睛的瞳孔里放射出刺人的光芒。何水明几乎从来没有见到李志忠如此吓人的表情。
何水明只觉得心脏在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李志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很急促,但因为离得远,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何水明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李志忠的身边,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使得一向镇定自若,对任何事都能处之泰然的李志忠县长的表情如此凝重。
何水明这种做法是违反规矩的,但李志忠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何水明的举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电话上,他几乎没说话,只是在听对方说。
最后,他说了句:“是,好的,坚决照办!”
听筒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好大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放下了电话,何水明两眼紧盯着李志忠:“李县长,出什么事儿了?”
李志忠看了何水明一眼,他说出来的情况就像是机关枪里发射出来的密集弹雨一样,打的何水明一阵的眩晕,何水明差点都站不住了。
原来,李志忠刚才接到的电话是市委书记梁国玉打来的,梁国玉向李志忠转述了省委办公厅的情况通报。
就在刚才,准确地说,是在今天上午的九点零四分,中共北疆省省委大院门口发生了一起拦截省委书记车队的恶性上访事件。
上访人员一共是三十五人,他们身背着用黑笔书写在白布上的“冤”字,集体下跪,拦住了正要驶进省委大院的车队,当时省委书记石占峰正陪同一个外国知名企业的考察团准备前往省委贵宾室举行会谈。
车队被这群上访人员拦截有数分钟之久,此事已经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上访者是沟底村的村民,上访理由是村支书无故殴打村民,而乡党委书记包庇纵容,致使受害村民无处申冤,只好越级上访。为首的就是那个被打的金称心。
省委书记石占峰大为震怒,亲笔批示:“查明真相,严肃处理。”
省委办公厅将此次上访事件定为“3·25重大上访事件”。
就在当天上午,在青山乡会议室召开了由主持县委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县长李志忠主持的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青山乡的有关领导外,还有山南县分管组织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祖云高,县委常委、纪检委书记纪永在。
会议只有一项内容,就是贯彻落实省委书记石占峰的重要批示,研究处理3·25上访事件的相关责任人。
会议气氛显得压抑而沉闷,当会议主持人,县委常委、纪委书记纪永在宣布会议开始后,会场内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寂静。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发言,李志忠环视一眼众人,把目光落在了胡钢的身上:“胡钢,事情发生在你们村,上访事件又是因你而起的,你先说说吧。”
在会议开始前,因为要先确定参加会议的人员,马宇提出,由于整件事情都是因胡钢而起的,他应该回避。
马宇建议不让胡钢参加此次会议。
何水明觉得马宇这个提议不妥,但他没说话,他把目光投向了李志忠,意思是让李志忠决定。
李志忠不加思索地一挥手:“让他参加,现在事情还在调查当中,还没有确定谁是责任人,他有参加会议的权力。”
马宇一听,陪着笑脸说:“李县长,他是引起此次上访事件的罪魁祸首,这个时候,还让他参加如此重要的会议,会不会授人以柄,说我们还在包庇他。”
李志忠看了马宇一眼:“你这位同志,不要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什么罪魁祸首,年纪轻轻的,从哪儿学的满嘴的文革名词,你们应该好好学习一下党章的有关规定,不要每天就忙着迎来送往,搞那些花花哨哨的东西。胡钢就是有天大的事,在没正式作出处理之前,他还是党员,还是公民,还是你们乡的党委委员,他不但有人身权力,退一步说,就是处理了他,他还有申诉的权力嘛,这个权力是宪法和法律赋予他的,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马宇被李志忠说了个大红脸,只好退在一旁不吭声了。
胡钢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3·25上访事件发生以后,他简直如同五雷轰顶,他是今天上午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昨天晚上,他和何水明分手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骑着摩托车去了乡卫生院。
因为那天金称心被他打了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可等他到了卫生院进了金称心住的那间病房,却空空如也。
他一怔,医院的人打听,医院的人告诉他,傍晚的时候来了一辆车,把人给接走了,而且把住院费用也结清了。
胡钢觉得事有蹊跷,自从金称心被他打了以后,一直是不依不饶的,医院所能用的诊疗手段都用上了,各种仪器把金称心的浑身上下给照了个遍,除了下巴上有片淤青外,啥毛病也没有查出来。
但金称心还是不住口地嚷嚷,不是脑袋疼,就是恶心,医院里的人都烦的不行了。
人们都看出来他是无事生非,但都拿他没辙。看样子,他是决心和胡钢死磕到底了,胡钢也做好了打长期战争的心理准备。
胡钢想,你大不了就是多讹我几个钱,豁出我一年的工资不要了。
胡钢想实在不行的话,医院去,再好好给他查上一遍,但没想到对方突然偃旗息鼓,悄无声息的撤了。
胡钢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掏出手机,拨了金称心的号码,想探听个究竟,没想到对方已经关机了。
胡钢想了想,又拨何水明的手机,想把情况向何水明汇报一下,但拨了一半又停住了,他一看,现在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何水明因为自己捅的篓子已经忙了一天了,还是明天再说吧。一晚上的时间,天也塌不下来,胡钢从卫生院出来,又骑着车在沟底村转了一圈,然后才回了家。
胡钢的家原来就住在青山乡政府所在地青山村,去年他被任命为沟底村的书记后,为了工作方便,他就在沟底村租了一间空房,房主人一家都在外地打工,房一直空着,胡钢打扫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先是他一个人住,后来全家人都搬来了。
胡钢虽然自己会做饭,但毕竟是个男人,一忙起来,吃饭是有一顿没一顿,几天的工夫脸就瘦了一圈,衣服脏的像个叫花子。
他爱人不放心,所以也搬了过来,胡钢的爱人叫李秀兰,在青山乡中心校当老师,女儿也在那个学校上学。本来住在那儿挺好的,家离学校近,又方便,步行也就几分钟的路程,现在为了迁就胡钢的工作,母女俩只好是舍近求远。
胡钢觉得很愧疚,刚开始,他尽量抽时间用摩托车接送母女俩,但后来,村里的事情太多,就只能是隔三差五地接送。
李秀兰一看指望不上他,就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自己天天带着女儿上下班。
到了家门口一看,屋里漆黑一片,胡钢知道秀兰母女俩已经睡了,就没惊动他们,返回头回了村委会的办公室,衣服也没脱,往沙发上一躺就睡着了。
因为忙了一天,他实在是太累了,再加上又喝了点酒,所以一直睡到中午时分。
他是让何水明的电话给惊醒的,他迷迷糊糊的抓起电话,只听了两句,就睡意全无,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何水明挂了电话好久,他还没从惊悸中回过神来。
经过了解,胡钢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晚上,金称心集合了几十个村民,其中大部分是他们金氏家族的人。
他们乘坐着租来的两辆大客车,连夜去了省城,在离省委大院不远的一处宾馆住下,第二天步行前往省委大院,酿成了轰动一时的上访事件。
胡钢明白了,这是一幕早就策划好的大剧,从金峰矿业的突然复工,到诱使自己动手打人,然后去省委上访,环环相扣,步步相连。
这出戏背后肯定是有高人在导演,金称心不过是前台表演的演员,而在后头策划这出大戏的十有八九就是金大发。
胡钢心想,金大发费尽心机地制造出了这么大的一场动静,决不仅仅是为了对付自己,扳倒自己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主要的目的可能还是想让金峰矿业复工。
胡钢清楚,事情到了现在这个程度,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天大的事也得扛起来,绝不能让何书记他们受到牵连,也不能让金大发等人的如意算盘得逞。想到这儿,胡钢反到觉得轻松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对一些你害怕发生的事情,你费尽心思的防范、规避,但是当事情真正降临到头上的时候,你反而会坦然地面对它。
胡钢就是这种情况,当他接到开会的通知以后,从来不太注重仪容仪表的他,竟换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利用开会前的时间,去乡政府门口的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脸。脚步轻快地跨进了会议室的门。
一个从来不修边幅的人突然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本身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还是位名噪一时,处在风口浪尖的“名人”。
以至于当胡钢走进乡政府院里以后,竟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胡钢在人们惊异、好奇等各种目光的注视下,上了二楼的会议室。
现在李志忠直接点到了自己,胡钢缓缓地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口说话了:“李县长,各位领导,同志们,我很惭愧,由于我的行为导致了上访事件的发生,使党和政府的形象受到伤害,我对不起组织,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不论给我什么样的处理,我都毫无怨言。但是,我还要说,关闭金峰矿业决没有错。因为这关系到成百上千人的生死,我们决不能为了少数人的私利而弃群众的生死于不顾。如果让金峰矿业再复工,一旦酿成惨祸,我们就是千古的罪人,我的话说完了。”
胡钢说完后,会场上又是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马宇轻咳了两声,打破了沉寂:“我说几句,我认为当前不是讨论金峰矿业复工不复工的时候,这不是今天会议的主题。今天研究的是如何贯彻落实省委石书记的重要批示,对造成上访事件的责任人严肃处理,尽快挽回和弥补上访事件造成的负面影响的事情。我认为,胡钢同志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严肃处理。身为领导干部,不顾大局,不讲政治,工作方式简单,作风粗暴,竟动手殴打群众,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严肃处理不足以平民愤,我建议,给予胡钢同志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分,开除党籍。然后移送司法机关,作进一步的审查……”
马宇的话还没说完,何水明用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不同意!这个建议是草率的,极不严肃的。胡钢同志打人是不对,但他为什么打人?他是在阻止相关人员非法重新开启被关闭的金矿时被打以后才还的手,而且,他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采取了行动来加以弥补。”
马宇反唇相讥:“弥补什么了?弥补的后果就是造成了被打群众的上访!”
何水明敏捷地接过了话:“对,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事情发生后,就在我们还在积极协调处理的时候,医院跑出来,纠集部分村民制造了非法上访事件,我认为,这是个别人处心积虑精心策划的,是为了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制造的一起非法上访事件。”
马宇冷笑了一声:“别危言耸听了,什么精心策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明摆着的,如果不是胡钢打人,哪有后来这些事,胡钢就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马宇本来是想说罪魁祸首,但他看了看李志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词。
参加会议的乡领导们都目瞪口呆。以前开会的时候,何水明和马宇也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激烈,竟然拍了桌子。
一时间,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李志忠。
李志忠却显得非常平静,他一直没插话,也没有阻止二人的争论。
他只是注意的听着,还不时的在笔记本上记上几笔,一直等双方都说的差不多了,他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制止了二人的争吵:“你们两个人的意见都已经表达出来了,让其它同志谈一谈吧。”
何水明和马宇都不说话了,但乡里边的其他领导却都不说话,这些人心里清楚,书记乡长两位领导的观点如此对立,这意见没法表达,稍不留神,就会卷进这是非旋涡,会场上又是一阵沉寂。
李志忠见此情景,心里边叹息了一声,他看了看祖云高和纪永在。祖云高清了清嗓子:“我谈谈我的看法。”
祖云高讲话的时间比较长,但仔细一听,内容空泛,就是把刚才何水明和马宇的两个人的意见各采纳了一部分,其实等于没说。
李志忠心里明白,这是祖云高的一贯作风。
这祖云高不是本地干部,来山南县以前是省发改委的一名副处长,仕途上一直不甚得志。后来挂职山南县任县委副书记,本来挂职期是一年,挂职期满也就打道回府了。
但事有凑巧,正在这个时候,县里分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在外出考察中飞机失事摔死了。空下了这个专职副书记的位置,县里好多人都盯住了这个位置,争的不可开交。
没想到几天之后,市组织部来人宣布,祖云高从挂职副书记转任专职副书记。
这一任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其实在宣布这项任命之前,组织部先征求了发改委领导和祖云高本人的意见。发改委那边自然是求之不得。一来他们脸上有光,挂职干部留任本地,说明是干的不错,得到了认可;二来本部门又空出了一把交椅。
祖云高一开始倒是有些犹豫,自己家在省城,现在要留在一个小县城,而且是平调,级别一点没变,是不是有点不合算。
倒是他爱人比他看得开,对他说,你在发改委也就是图个好听,你那个部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光副处长就有三个,办公室里挤得满满当当,出门办事连个专车也没有,不是挤公交就是骑自行车。而在县里是里外套间的大办公室,出来进去专车接送,什么时候想回家了,现在路又好走,半天就打个来回。再说,在县里你是香饽饽,说不定再遇个机会,还能上一级。在省城,这辈子你就到头了。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他爱人没说出来,也不能说,那就是他爱人正在搞婚外情,和单位的一个同事打的火热,祖云高回来碍手碍脚的不方便。但这话当然不能和祖云高说了。
祖云高在他爱人的劝说下,也就同意了。就这样,他从挂职副书记转任专职副书记,成了山南县的三把手。
任职以后,祖云高自觉自己是空降干部,根基不深,所以平日里是谨言慎行,遇事瞻前顾后,从来不轻易表达自己的观点。在遇到书记张久祥和县长李志忠意见相左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地走钢丝绳,找平衡,和稀泥。所以得了个绰号叫“超级泥水匠”。
你想,在今天这种场合,他能谈出什么意见来呢。但是不说又不行,作为一个县级领导,在这种会议上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他就施展开他那“超级泥水匠”的功夫,左右逢源,上下糊弄,说了一大堆不痛不痒、冠冕堂皇,等于什么也没说的废话。
等他说完以后,有的人心中暗骂,但也有的人却在暗自赞叹,这才叫领导艺术,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谁都不得罪,今后得好好向人家学学。
李志忠知道祖云高的为人,所以,就没指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真知灼见,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让让他罢了。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了,他转身对纪永在说:“纪书记,你也谈谈吧。”
纪永在和祖云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他一发言就开门见山,观点鲜明。
纪永在别看还不到四十岁,却是一名老纪检了,他一参加工作就在纪检部门,一直从秘书干到平川市的监察局副局长。纪检部门的每个台阶都挨着踏了一遍。去年才平调到山南县,担任了纪检书记,到任以后,顶着阻力,大刀阔斧地查处了几起大案,有人说他之所以如此强硬,是因为上面有人。
但李志忠却不这么认为,纪永在能硬起来的原因关键还在于自身的强大。如果自己本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靠山再硬也没用。
纪永在的观点很明确:一,胡钢对此次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身为党员领导干部,动手打人在先,而对上访事件又疏于防范在后,因此必须给予党纪处分。二,此次上访事件属于非法上访,对参与人员也必须严肃处理。
纪永在讲完以后,李志忠看看众人:“我讲几句吧,首先,我对纪书记的观点表示赞同,胡钢同志必须给予处分,而参与上访的人员也要作出严肃处理。尤其是带头上访的那个金称心,组织策划煽动拦截省委领导的车队,严重干扰了省委的正常工作。已经触犯了法律,请政法部门的同志研究一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能姑息。如果全山南县的群众都像他们一样,动不动就这样搞,那还有没有法律了。省委石书记批示的‘查明真相、严肃处理’这八个字我认为非常到位。我们必须先查明真相,然后才能严肃处理。石书记的批示有些人理解为是针对某个人的,我认为不是这样,石书记的重要批示是针对整个事件的。所以,所有参与到这个事件中的相关责任人员都要处理,至于具体处理情况,在县委作出具体决定后,报市委、市纪委再作公布。”
半个月以后,山南县委对3·25非法上访事件的相关责任人员的处理意见下来了。
被处分的人员名字是很长的一列名单,胡钢的名字在最前面。
他被撤销沟底村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并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相比之下,其他人员的处分就轻的多了。从分管治安维稳的副乡长到派出所所长,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党内警告处分。
而对于这次上访事件的带头者金称心,则以扰乱公共秩序的违法行为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分。
其实金称心让县维稳办的人员从省城接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县里拘禁着。等处理结果出来以后。刚好过了半个月,县委有些人就提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这段拘禁时间当作拘留时间,让他直接回家就行了。
但县长李志忠坚决不同意,在他的坚持下,金称心又在看守所呆了半个月才被放了出来。
其实,按照李志忠的意见,准备以扰乱社会治安罪对金称心提起诉讼,但是在上报平川市委以后,他的意见未被采纳,这使的李志忠大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这一处理结果,青山乡的好多人都不满意,这些人大都对胡钢很同情。很多人鼓动胡钢向上申诉,但胡钢却淡淡一笑,摇摇头。
对胡钢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何水明和马宇又发生了冲突。
依马宇的意思,先把胡钢挂一段时间。
但何水明不同意,何水明知道,如果不让胡钢工作,那还不如杀了他。在何水明的一再坚持下,胡钢被安排到乡综治办当了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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