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掌

首页 » 常识 » 预防 » 赵月斌小说谁是秃子
TUhjnbcbe - 2021/8/13 2:03:00
北京医治皮肤病医院 http://pf.39.net/bdfyy/bdfjc/180416/6171978.html
(本篇小说选自赵月斌著小说集《雨天的九个错误》[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年5月版],第页—第页。特此鸣谢!)张炜:《序言》赵月斌的小说许多人还有些陌生,因为他是以一个犀利的青年批评家的面貌为人注意的。但是他的这部小说集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同时又引人思索:何以走入文学批评的深部、想象的深部?理性是否构成感性的伤害?这是人们在写作学中争论过的问题。看了月斌的小说,也许我们就会觉得理性对于虚构的牵引和襄助。具备强大的理性思维是美好虚构的重要条件,而不一定是某种遏制力和破坏力。相反,我们平时看到的一些小说故事,却常常是缺乏理性的放纵和衍生,是因此而出现的相当轻浮的文字。月斌的这些作品呈现出浪漫的想象力,以及一个白日梦者纵横交织的思绪特征。他在人的来路与去路、可能与极限、幻觉与现实之间,小心翼翼又稍嫌莽撞地来回探究。其中既有一些芜杂和琐屑的日常生活场景,又有大胆假设般的异样描述。他比一般的讲述虚构故事的人有更大的勇气和耐心,所以极不满足于平庸的模式。对比人们常常引以骄傲的山东文学传统,月斌似乎多出了一点什么。他这里虽然仍旧具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但实验性却大大地加强了。异质的楔入,不安的尝试,犹豫的情状,都在他的文字中形成了特别的品貌和气象。从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勤奋阅读。数字时代的信息接受成为每一个嗜读者搬山似的苦役。这里的选择就成了至关重要的。月斌显然是一个不曾例外的嗜读者,但他似乎自有坚定的主意。他还如此年轻。拉美作家略萨谈到年轻人的创作时说过一句直截了当和一针见血的话,这在我们这个泥沙俱下的写作时期尤其重要。他说:当一个年轻人投入文学工作时,首先要想好是要当一个好作家,还是当一个坏作家。这句话让许多人难以理解,认为既然写作,就没有人想当一个坏的作家。其实不然。严格对待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始终怀抱追求真理的热情,这样的人会很多吗?如果从事写作却又不能如此,那就是不想当一个好作家。令人高兴的是,月斌是最可以期待的年轻一代——那就让我们的期待从本次阅读开始吧。谁是秃子◎赵月斌一爹牵着那条使唤多年的小毛驴出门了,他说要用它跑我的毕业分配。我生气地说,你觉得你是张果老,还要骑驴进城,它只会拉车拉屎,又不会拉钱。一辈子都在拉脚的老爹肯定听出我是在埋怨他,可是头也没回,牵着他那老伙计走远了。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又觉得内疚,我的要求太过分了。爹回来时小毛驴已变成了一沓陈旧的钞票,我感到悲哀,这一头小毛驴恐怕喂不饱那些大胃口的驴啊。我说,爹,别白扔钱了。爹说,你别管,我不信一头驴不能驮你进城。我不作声了,我明白爹这么做也是要给人看的。当初他卖了房子给我买了大学也是给人看的。他说,你出息了,我在风岩镇讨饭也值得了。那驴钱经了几个人的手,最后才到了姓袁的政工科长手里,想必他只得到了一个驴头吧?爹说,袁科长说了,保证把你分到好地方。爹这么说着,磕着他的旱烟袋,好像我已经变成城里人了。我说,他袁科长又不是你儿,那么好打发?爹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人家给你办事你还骂人家。我说,骂他还在后面呢。爹不吭声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其实我心里也抱着一丝幻想。拿到分配令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上面写着风岩镇中学,八月十六日前报到。我真想找那个姓袁的,我爹用一头驴是要把我换回来吗?可爹不让我去惹祸,他说袁科长说了,先在那里将就着,以后再想办法调动。我说,他骗他哪个爹的,我就在这里窝一辈子吧。去报到时,校长热情得让我感动,他说你是咱校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难得啊。我也只好很觉悟地说,我一直都盼能回乡做贡献,现在正好如愿了。校长说,好啊好啊,袁科长果然有眼光,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优秀青年,我一定转告他,让他放心,让英雄有用武之地,让你大展宏图。我心潮澎湃起来,也许这儿真是我发迹的宝地呢。这样我就对校长有了好感,他五十多岁了吧,头发还乌黑发亮,加上一张娃娃脸,有弥勒佛的福相。我说,校长,以后就靠您提携了!他软绵绵地握着我的手,好说好说。末了校长送我下楼,像是不经意地问,你和袁科长是什么关系?我不假思索地说,亲戚,亲戚关系。他恍然大悟似的,噢,怪不得他打电话来关照你。我心说一头驴替人交了一次电话费,真他妈的窝囊。再一想他放一个屁到底比那头驴叫一万句有用,也就心平气顺了。二开学前我特意去了美发店。风烟发屋,冲着这个名字,我进去了。房间不大,收拾得倒挺干净。录音机正放着那个囚犯乞人同情的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躺在小转椅里,随着旋律转转悠悠。她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我来了,站起身招呼我坐了。她一边给我系围布,一边从镜子里打量我。她的眼睛纹得很大,我觉得怪吓人,就把头低了,不看镜子。她把我的头扳正了,从镜子里剜了我一眼,手里的梳子和掏剪相互敲打着,说,我看你是镇上的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认识我了。我看见她在镜子里媚了眼朝我微笑,她的眼神我似曾相识,莫非是初中时那个绰号叫媚儿的同学?是我,上了大学就不认人了?她嗲声嗲气地说。我不自然地说,哪儿呢,你是漂亮得让我不敢认了。挺会说话的啊,呀,你的头发怎么白了那么多?我朝音箱呶呶嘴说,他不是天天唱吗,愁啊愁,愁得白了头。媚儿格格格地笑了,别愁,我给你焗油,比黑的还黑!她说完又笑个不停,我猜这是不是一句荤话?转念一想可别把人看歪了,就耍刁说,我可没那么多钱让你赚。哟,你可把人看扁了,能碰碰你也是俺的荣幸啊,只要你愿意,你的头就包给我了。你是承包荒山秃岭呢,我又不指望你在我头上植树造林。媚儿又笑,手里的剪刀开始在我的头发里钻来钻去,同时又说,秃也有办法呀,现在谁知谁是秃子?她在我身边来回走动,我觉得她的大腿热烘烘的贴在我胳膊上,就把胳膊往中间收了收,这样就把肩膀抬高了,她在镜子里一笑说,你的头都要缩没了。我便又放松下来。洗头时她说,我给你用我自己用的奥妮首乌洗发水。我闷着头在那儿坐着,感到她的手凉丝丝地在头顶摊开了,接着又轻轻地向四周扩散,不一会儿,我的头就淹没在浓重滑腻的泡沫里,我闭紧了眼睛,等她冲洗。可她的手指还是在我的头发里穿行,不紧不慢的。我催她冲水吧,她说急什么,我要对顾客负责吧。我说快点我辣眼了。她就立刻放水,手还从我的额头一直抹到了下巴,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末了她还揪了揪我的耳朵说,你耳垂这么厚,肯定有福气。我嗯哈应承着,坐上小转椅,她递过来一方小手帕说,擦擦眼,还凑到我脸上看。我只好用这块香气扑鼻的手帕把眼擦得通红,其实我没有辣眼,现在就像了。媚儿说,你还真不好伺候呢。我把手帕还给她,她说你用了,我不要了。我说,那怎么办?你是想赖我个新的吧?她说,你让我赖我就赖呗,那就还我个新的。我把手帕攥在手里,不知放下还是拿着好,媚儿已混合好了焗油膏,用梳子梳到我头发上,再用罩子罩了,插上电源,头就开始热起来。蒸了半小时,其间又来了一个顾客,媚儿三下两下就把他打发走了。我不住地用那个手帕擦汗,媚儿则不时地提起以前的一些和我有关的小事,有的连我都没在意过,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她问,你还记不记得一个白瓷狐狸?我的桌洞里的确曾莫名其妙地出现过一个精致的白瓷狐狸,当时我把它交给老师了。莫非是她放的?可是我没如实回答她,我说我不记得,哪有什么狐狸?她不再说话,给我一遍遍地冲冼。冼干净了,再作修剪,小屋里只有剪刀咔咔的响声。我低头看那个手帕,它已经黑乎乎的了,就赶紧把它塞到了裤兜里。上摩丝时媚儿的话又多了起来,问我在哪儿上班。我说,在镇中学。她显得很吃惊,说,那里?你怎么在那里?我说,那里怎么了?那里不好吗?不是不是,我只是……没什么。她笑了,不那么自然,似有一些慌乱。她在我身后用手把我的头发向后拢,我觉得她的乳房贴在了我肩上,软绵绵的,我晃了晃椅子,背后的软离开了,我又很渴望她再靠上来,偷眼看镜子,媚儿正媚了眼看我。我的心跳有点快了。好容易梳理好了,我说我该走了。媚儿说再坐会嘛。我说我还有点事。媚儿说那就走吧别忘了还我手帕啊。我说你等着吧,忘不了。我逃出了风烟发屋,以后不能再来了,媚儿不像正经女子。三开学好多天了校长才说要为我接风,我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就在家门口,该请您才对。校长说,这是代表学校,请你吃顿饭也显得袁科长好看嘛!我说,也是,那我先替袁科长,哦,我二舅,谢谢您了。(妈的,那头驴什么时候成我二舅了?)以后我再专门请您,咱们私人关系还不长着呢。就是,就是,长着呢长着呢。我看你父亲也一起来吧,老人家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是大功臣啊!听他这么说时我也感动,校长真是个明白人。晚上陪着爹来到风岩镇最有名的王朝酒店,学校几个小头目都来了,他们说校长过一会再来。等了很长时间,才有一辆乳白色的上海轿车在门口停下来,从里面钻出来四个肥头大耳的人,其中两个块头最大的我不认识,另两个小一号的是校长和风岩村村支书。校长介绍说这位是咱镇的陈书记这位是钟镇长。我们就都鼓掌,我一边把手拍得叭叭响一边想,官越大越肥啊。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进了包间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们则为座位让来让去,陈书记说我看还是按年龄坐吧。众人都说那哪行那哪行,还是您坐上首。陈就大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先坐下,钟镇长你坐这边,其他人校长你看着安排。于是大家都在校长的指挥下一一坐了,我和爹坐在了村支书旁边,最下首是学校的两个什么主任。我一直等着校长提为我接风的话题,也好为头头们敬酒,可他们说的却是什么车的事。陈书记说,我已经给袁科长打招呼了,他负责为你们在教委说话,钱一定能批下来。校长说,只要能把钱批来,这个车我要定了,来来,咱喝,喝。不过袁科长那边也不是白说话的,你们还得使使劲。钟镇长说。这好说,这不,我们这边早准备好了。校长指指我说,这位老师和袁科长有亲戚,他一跑准成!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拉来当大炮了,所谓的接风不过是校长送的一个顺水人情。可我还得应承着说,这得看什么事了,我二舅六亲不认,我毕业分配都没敢找他。村支书举着酒杯站起来叫着我的小名说,不是多大的事,你爹好不容易把你供出来了,你也得好好干。这事跑成了,对你也有好处。爹面带难色说,支书你要俺跑什么?村支书说咱干了这杯酒再说。爹看看村支书又看看我,我说,那就先干了这杯酒。接着一杯酒就下肚了。村支书说,还是大学生爽快。他也一饮而尽。爹杯里的酒晃荡着,洒到地上几滴,他干咳几声,又瞅了我一眼,我说喝呀你。爹就眯着眼一仰脖把酒喝下了。村支书这才坐下来伏在爹耳边说,看见门口那辆车了吗?那是我一个伙计的,他做生意赔了,想把车卖了,五万就出手。正好学校没车,我给伙计说了,四万六,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伙计再说也得给我这个面子,买这车,划算!爹说,买就买呗,俺拥护。你拥护没用,村支书的两个手指在爹眼前捻了几下说,这得要票子。爹吭吭叽叽地说,你也知道,俺没钱。谁问你要钱了,只要你去找找袁科长,求他给学校说话,让教委批钱!爹更为难,说,那还不如跟我要钱来。我怕他抖出了底,就接过来说,我爹年纪大了,这事交给我办好了,我不信我二舅不吃驴肉。村支书小声说,就是就是,现在当官的哪有吃素的。只要舍得酒,他就跟你走;只要舍得钱,他就给你权;只要舍得血,他就喊你爹;只要舍得逼,他就把头低,你让他当王八,他不敢当蛤蟆。哈哈哈哈。我和爹也哧哧地笑起来,那几个正相互咬耳朵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问,什么事这么开心?村支书说,钱的事有门了,来,喝酒喝酒。我喝了几杯酒,就有点张狂,就和这帮王八蛋一一对饮,爹悄声说别醉了别醉了,你怎么是人家的对手。我说你别问。继续和他们一杯一杯地喝。后来就真的醉了,我像是要去抢银行的暴徒,不住声地向他们保证,钱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后来听爹说我还曾冒出一句:我倒要看看他姓袁的长着多大的驴头。幸亏只有校长听到了,爹就给我掩盖,这孩子喝点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校长笑了笑,又去和当官的喝酒去了。最后我不省人事了,爹说咱真场面,坐了镇长坐的小轿车。我把脑袋拍出了疙瘩也没回忆起如何坐车回家的,他妈的第一次这么高级的享受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糟踏了。校长说经校领导班子研究,特拿出两千六做我的活动经费,让我负责为学校跑来四万六。我信誓旦旦地说,您放心,为了以后您不跑路,我一定少花钱多办事,圆满完成这四万六千里的长征。四本来校长还要派总务处的胡主任和我一起去,我借口人多说话不方便,自己一个人进城了。在城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连教委的门也没进。那姓袁的是驴头马面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况且白白往他嘴里送料我也有点不甘心。他们坐车让我跑腿,门都没有!于是我在一家小酒店里自斟自饮了半天,晕晕乎乎地走在大街上,太阳明晃晃的,把行人的影子都晒蜷了。我约摸回去还早,就去商店瞎逛。在回来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我被窗口的风吹得清醒过来,发现兜里多了一条丝绸手帕,才隐约记起是在店里买的,当时似乎想着要还给媚儿。我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暧昧的圈套里了,还手帕意味着什么?可下了车我还是神差鬼使地进了风烟发屋,媚儿正给人理发,见我来了惊喜得忙乱起来,潦潦草草给那人理着,朝那几个等着理发的人说,明天再来吧明天再来吧,我有事。等那个理发的人走了,她问我,才几天啊,又来理发?我说,来你这里只能理发吗?她脸一红,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人们往往把理发店往另一层想,我说的话肯定让媚儿多心了,于是我忙补救说,不理发,你就不欢迎我来坐坐吗?我没想到呗,你那么忙,还有闲心上我这儿?你不是去县城了,跑得怎么样?你消息怪灵通啊,我跑什么了?还保密怎么的,我这儿是风岩镇的新闻中心,我剪多少头发就有多少信息,我不光知道你那天喝漾了,还知道你坐的那个破车哪儿来的。破车?那可是七成新的上海轿车!媚儿笑得很鄙薄,她说,那你二舅答应了?他?他狗屁。那些还不如这个重要呢。我拿出那个手帕在她面前摆了摆,带出一缕风,她额上的刘海飞扬,眼睛里飘出来万种风情。媚儿作陶醉状,把手帕抓在手里,绸子的?亏你还想着,谢谢啊。还绣着龙凤哪,她顿了顿,一挑眉问我,别是你给人家买的定情信物错送给我了?我似有点心虚,还是玩笑般地说,错了好呀,你还不将错就错。媚儿正色道,我跟你说啊,别沾我便宜,咱可是老同学,应该相敬如宾。我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了,就说,你看我像不正经的人吗?咱在这儿一直都正、襟、危、坐。我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又把媚儿引笑了。她过来双手搭在我肩上看着镜子说,给你开玩笑,当真了?我抓住她的一只手,仰起脸来看她,她缓缓低下头来,鲜艳的唇膏红红的仿佛就要滴到我口中,我猛地站起来,她还往我身上偎,我把她轻轻推开了说,我得回学校交差了。媚儿一撂脸坐到椅子上,我尴尬地陪了一笑,出了风烟发屋。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隐隐地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媚儿的眼神还勾着我,我是错过了什么还是躲过了什么?五我告诉校长,钱已给了袁科长,他说一定为我们争取到五万块钱的拨款。校长对我的办事能力大为赞赏,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他说像我这样年轻有为肯办实事的教师就该为学校挑大梁。我美滋滋地听着,又有点担心,万一露馅了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在这儿走出的第一步,我骄傲地环顾四周,却看到有人撇嘴,并且我还听到一个字,屁。实际上校长要买车并没有经党组和教代会同意,老师们对此深为不满,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有必要这样摆谱吗?可实际上校长不等交钱就俨然成了那辆车的新主子,已经坐着它回了一趟老家、开了两次会。风岩村村支书也很大方,说青年人谈恋爱都兴试婚,校长买车也要先试车嘛。校长以改造教职工危房的名义起草了一份拨款申请,可上报教委多日,一直不见动静。这边镇里的两个头头又几次三番地催,校长就有点着急,找到我说,袁科长在教委使劲了吗,我给他打电话他怎么说要我再等等,我看你是不是再去跑跑,请他到局长那里说说话。我又拿了五百块钱走了,我给校长说,只要我二舅请一场酒,他们好意思不批?我根本没去城里,而是绕道去了三十里外的状元桥,那里的牲口市远近有名,我买了一头小毛驴,和我爹卖掉的那头几乎一模一样。这两天秋收正忙,我得从地里往外背玉米,这在以前都是小毛驴的活,可那个姓袁的,他妈的把小毛驴吞掉了,却把我送回家当驴。我用给他的钱买驴还不天经地义?我雇了一辆蹦蹦三轮车把驴子运回家,天已经黑了,爹看了毛驴很吃惊,问,你怎么把它领回来了?那驴憋了一路,一下地就啊啊地叫起来。我边给它喂草边给它说,你是来替我当农民的啊,可不能学那些当官的,长个长嘴光知道叫唤,白吃饭。驴子像听懂了又啊啊地叫。爹可能看出不是原来那头小毛驴,就问我哪来钱买的。我说,驴钱出在驴身上呗。爹说,你别不学好啊,上个大学不容易,上了班更得好好的。我说,你放心,你儿子不是驴,没人敢骑我。说不定,我还能撂倒几个呢。爹说,做人可要本分,不然会吃亏的。我说,你吃亏还少吗?一头驴白白扔了还不知肥了哪个孙子。爹不再说什么,他在我面前话总是很少,声音很低,畏畏缩缩的,好像我在家当官似的。第二天早上一到校,就听胡主任说买车的事出漏子了,原来那辆车是快报废的旧车,他们不过喷了喷漆,修了修表面,其实连五千块都不值。瘦脸老侯还说,如今这种车正逐渐淘汰,不光是油老虎,还不好修,买起也用不起。我说,那不买就是了。胡主任说,不买?是你说了算我说了算还是老侯说了算?我说,校长说呀。瘦脸老侯说,校长?他敢说不买吗?吃了人家的酒坐了人家的车,不买也得买!我说,又没给他钱,他还能赖着。赖?你看——顺着胡主任指的方向,那辆上海车正停在办公楼门口。昨天风岩村村支书把车带来,留下话说,车先让校长坐着,有陈书记钟镇长作保,钱以后再说。我心说这下有好戏看了,就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不花钱的车不更场面嘛。胡主任狠狠地说,他胡屌弄!我看他怎么收场。我听出胡对校长十分不满,故意说,只要钱批下来,皆大欢喜不就结了?瘦脸老侯说,这得看老师们是不是答应。六后来我才意识到,再次去风烟发屋理发只是我的借口,选在晚上去更表明我肚子里有一截花花肠子。媚儿对我很冷淡,她说晚上不营业。我嬉笑着说,对我不可以优待?媚儿说,你觉得你是谁?什么时候让我伺候我就伺候。我说,不是你说的我的头包给你了,怎么又不认账了?媚儿弄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你这人也太会算计了,剃个头还想讹俺一辈子不成?我很无赖地躺在转椅上说,今晚我这头就交给你了,剃不剃你看着办吧。媚儿拿过一把剪刀在我脸上比划着说,你不怕我一生气把你剃秃了?我说,那才好,当和尚省事了。你当和尚?你舍得?我没官没权没势没钱没女人,有什么舍不得?学校没意思,当老师的就是个贱命,我这辈子完喽!有烟吗?给棵烟抽。媚儿迟疑了一会儿,拿出来一包哈德门,我点了一支,吸了两口就咳嗽起来。媚儿笑,自己点上一支,朝我吐了一个烟圈说,你是来给我玩深沉了?我看你像失恋了,要不就是失宠了?我扔掉烟说,那五万块钱教委批下来了。那好呀,这功劳还不是你的?可我不希望批下来。我想看看校长怎么收场。这下他财大气粗了,咱看不成热闹了。不是说车不买了吗?给人家五千块钱的损失费,人家再把车开走去蒙别人。你这么会安排,校长该来请你当参谋。媚儿不高兴,别说了别说了,我给你理发。理完发我还坐着发愣,媚儿却下了逐客令,她说,你还不走,我还要回家睡觉呢。我说,让我再静静神好吗?我实在太伤心了。媚儿就坐旁边,我闭了眼睛想,这样的晚上该发生什么。不一会媚儿摇摇我的胳膊说,走吧,你可得送我回家。媚儿家在风岩镇最北面,天已很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快走到媚儿家了,黑黑的巷子突然传出几声狗叫,媚儿吓得扑到了我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心里还想,她的恐惧肯定是伪装的,那只狗叫得太及时了。我们拥抱着,我们的唇急切地寻找着。我的手盲目地摸索,心里还觉得肮脏,这不是败坏自己吗?可我还是不能从中挣开,反而携着媚儿又回到了风烟发屋。我已不能自已,就干脆没入疯狂的欲望中。媚儿那么老练,她哼哼叽叽的指挥让我感到羞耻,就不顾一切地搏杀,不一会我们就像淌到地上的两汪水,懒得流动,也没有声息。一股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我静静地躺着,看着灰暗的天花板,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媚儿抚摸着我,触到了我脸上的湿,问我怎么哭了。我幽幽地说,激动,我没想到这么快。媚儿回味着说,快了好呀,我就喜欢快。我是说咱们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了。这还快吗?我都等了七年了。初中时我最喜欢你,可你太傻了,那时我的名声不好,可我还干净。可现在呢,晚了,你太傻了。你不怕我赖上你吗?我说,我怕什么,我反正就这样了。媚儿爬到我身上,说,那我问你,你爱我吗?我把她掀下去说,你问这不也太晚了吗?七教委批下的五万块钱还没转来,村支书就带人来学校要钱了。校长就让我给他们倒茶。村支书摆摆手说,我们不是来喝茶的我们是来啊哈哈,校长你看……校长说,我明白我明白,不要急嘛,钱还没来到,再等等再等等吧。跟村支书一起来的人说,听说你们不想要这个车了?校长咱丑话说前头,那样做,没门!咱酒也喝了车也坐了大话也说了,噢,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又不是小孩摔尿窝窝,我给你说,这车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校长脸一沉说,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说不要这车了?你要是这么说啊,好,村支书,我给你说这车我还真不要了!村支书就喝斥那个人,你乱掺和什么!这里没你说的话!说着就往上递烟,说校长别给他当真,别动气,哈哈,咱还是说正事,也难怪他说急话,他是车主,等钱用啊!那车咱学校也用了多天了,钱不一把给了,也该给人家点定金,让他心里有底。校长说,有什么话明说不就行了,用钱,应急,就是没有这个车咱也好商量,有你村支书一句话,学校好歹也算个单位,还拿不出一毛两毛钱来?不过我也把话说明了,那车从放在这儿,谁也没动它,当时我就主张付了钱再开过来。村支书说,校长你这么说不是拒了陈书记钟镇长的面子了,有他们在中间,这车烂在学校我也认了,不行不行我找他们要钱去!校长站起来不冷不热地说,那好,你们找他们要去吧,我还得到教委去要。你们还坐吗?我要进城了。两个人没趣地走了,那个车主还骂骂咧咧的。我清楚校长这是在耍滑头呢,他哪里是要进城,不过是不想再费口舌。他坐下来仰在靠背椅上,长出了一口气,我给他端过一杯茶,他一惊,直起身,说你在这儿啊。我说,不是你让我上来的吗?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差点忘了,我是想问你找袁科长时说没说买车的事?我说,没说,你当时不是交待过我吗,我就是按申请报告说的。嗯,那好,你回去吧。一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问我,校长召见有何训示。我说,买车的事可能被上面知道了。瘦脸老侯得意地抽口烟说,能不知道吗?这车他买不成。教委把钱批下来了,不过要专款专用,只能修葺咱的宿舍,你说他怎么买车?和我对桌的小芸说,听说有人往教委写匿名信,把校长捅上去了,你说这人也真大胆,这人会是谁呢?我说,咱校就缺这样的人,一手遮天还能长了?众人都不再言语,我一转头,才发现校长在门口站着。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听到了?我若无其事地翻着书,等那个脚步声远去,我已出汗了。可我还是无所谓地说,他听见正好,我才不怕呢。小芸说,就是,你怕谁,你二舅不是袁科长吗。我说,别挖苦人好不好,在我眼里科长驴都不如。往下就没人再接我的话了,我就开始寻思,给教委写信的会是谁?胡主任?别人会不会怀疑我?校长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已没有胆量再买车了,可卖车的就是缠着不放。接连几天,那个车主带了老婆来要钱,还在楼上大声说,要是我儿说了话就忘我不生气,他才五岁。五十多了还说话不如放屁,还算人吗!弄不好我恼了别说我不客气。我都这份上了还想耍我,惹急了我谁都别想好!那个娘们就撒泼耍赖撕扯躲来躲去的校长。校长就给陈书记钟镇长打电话,那边说,你说好了买又反悔,我们也不好再插手了。风岩村村支书也不再露面了,校长就有点急,朝他们嚷道,你们再无理取闹我可打了。车主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好,你,我叫你没机会!夜晚我们在楼下打牌,校长下来了,我说我们这就散场。他却没像往常那样要我们立即收牌,而是凄凄地说,你们玩吧,可听着楼上的动静,我要被人捅了,你们别装听不到。八风烟发屋是我常去的地方,媚儿虽非我爱,却也离不开了。每次去找她我都在骂自己,可日子久了,也就无所谓了,我们都是各取所需,况且媚儿也的确撩人情怀。媚儿像是对学校的事了如指掌,甚至有些事还没发生,她都预料到了。她说那辆车过两天就得开走,过了两天果然就开走了。她还说,人家白白赚了五千块钱。我半信半疑,不会吧,学校哪里去弄这五千块钱?可是那车的的确确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大伙都很奇怪,那个车主气势汹汹了这么多天,最后就这样收场了?车一走校长就神气起来,前两天他还一脸阴云,一再给他外地的儿子打电话,说他要出了意外就去找谁谁谁,结果他儿子忐忑不安地赶来了,他却说没事了没事了,谁敢把我怎么着?他还在会上警告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一脸杀气地说,想把我搞倒,先看看你自己长了几条腿!媚儿提醒我小心着点,那校长可是个笑面虎。我说,他要真的白扔人家五千块钱公款,我还真得戳戳他的虎屁股哩!媚儿说你别不自量力了,你有什么后台?有个二舅还是用驴换来的。别看他让你去跑钱是重用你,其实人家是拿你当傻屌,事成了,他们得益,不成,你弄一身臊。你说你给他干这些有什么熊味?还不如和我快活快活呢。她一这样搂我就觉得别扭,她一这样我就转过来把她控制了,我觉得我主动了才不至于处于被玩弄的地位,这样就觉得是在玩弄媚儿,这样我也不算吃亏了。可媚儿放浪的功夫每每使我处于下风,这么一来就先泄了,媚儿就把我推开,说我哪像二十多的小青年,还不如五十多的老头呢。我说那你找五十的老头吧,穿了衣服要走,媚儿就朝我胸前拱,挽住我的脖子,哼叽着,别生气嘛,你不是还没锻炼好吗,来呀,再试试,来呀。我就忍不住又慢腾腾地做起来,媚儿就不停地夸我,好多了好极了。……爹不知听谁说的我三天两头往媚儿那儿跑,劝我别鬼迷了心窍,好不容易不种田了,别再找个农民老婆,再说,她的名声也不好。其实爹最注重的还是最后那句话。我说您想哪去了,我们是同学,到那玩玩都不行吗?我没那么傻,会娶她做媳妇。可实际上,媚儿已不止一次问过我结婚的事,我就说,结婚?不太俗了吗?现在谁还相信结婚?媚儿说,那是你的事,可我总得出嫁,我们总偷偷摸摸也不是办法。我说,这才刺激啊,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媚儿说她明白这是我的借口,不愿结就不结,她也不强求。我的头发一如继往地飘落在风烟发屋的地上,短短的,一撮一撮的,留在那儿,被媚儿的高跟鞋踩来踩去,一会儿就沾满了尘土。我的发型则由媚儿一丝不苟地雕琢得一成不变而又神采飞扬,让同事们羡慕不已。他们也去风烟发屋,可没有一个能像我一样能始终保持着那种气度,连风也不易改变。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秘诀呢?九教委批的五万块钱果然作为房屋修葺费了,老师们都很满意,认为校长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原来买车照成的不良影响似乎一笔勾销了,校长又成了人们心中的弥勒佛。为此教委来还专门派人来验收那些焕然一新的房屋,据说那个姓袁的科长也来了,校长领着他们挨门巡视。我刚好在收拾刚要到的宿舍,见来了一伙人,就知是检查的来了,忙站起身朝他们微笑。校长朝一个戴墨镜、三十左右的人说,袁科长,学校能争取来五万块钱,您这个外甥功劳不小啊。那人扶了扶眼镜,打量打量我,沉吟说,你……我已浑身冒汗了,忙说,我是某某啊,今年才分这来的,您忘了,那个……那个……他像是会意似的,恍然大悟道,噢——你呀,好、好、好,可得跟着校长好好干啊。他们走了,我还心有余悸,校长会不会跟姓袁的说起送红包的事?那可全完了,我独吞了五千块钱,会怎么处置?转念再一想,一旦败露了,我就咬定钱给了姓袁的了,他不承认也说不清。可事后什么都没发生,我却觉得校长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目光里有许多针,一落到我身上就觉得扎得难受。有一次校长还在我面前念叼,说有人放他的冷箭。我说您站得直走得正怕谁放冷箭?校长哈哈笑着说,也只有你小青年这么说啊,咱校的能人多的是,他们恨不得我一下子栽了呢。我五十多的人了,还争什么,我得保持晚节啊。我说,就是就是,坏人还是少数,大家的眼光是亮的,您是老校长了,光是资格谁能比得上?有人说我拿了学校的钱给自己买好处,你信不?不可能呀,咱学校是清水池塘,有什么好处捞?可有人就喜欢浑水摸鱼。非要搅和搅和,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说可气不可气?我要捉住这样的,非治治他不可。校长这么说着,把手里的一根粉笔捻碎了,他桌上的玻璃板就白了一片,他一口气把粉末吹散了,我就觉得那些小颗粒一点点渗到了心里,像霜一般凝结了,让我不寒而栗。我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他抓住了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手掌。他和村支书到我家去了,我爹还当出了事。村支书说,我们是给你儿提亲的。校支书说,这也是给咱学校办实事,老师们不好找媳妇啊。爹激动,说,还得您给费心不知是哪家闺女?村支书说是媚儿,是那个剃头的媚儿。十我问媚儿,你找人到我家提亲了?媚儿说,我没找人,是人家找的我。他这招可真损,我心里骂那个老狐狸,却又不能在媚儿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我爹已经允了这门亲事,他抹不过村支书的面子。但是我没答应,我给他们说我还得考虑考虑。这一夜媚儿极尽风骚,她已自称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了,我起伏着,哭笑不得。媚儿一放纵话也没了遮拦,问我当初是谁勾引谁的。我就顺着她说,这就是缘分吧。她作感动状,说,你不嫌弃我就好,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我停下来,装作不经意地说,咱们还得感谢那两个大媒人,大好人……媚儿却冷冷地笑了几声,咬着牙说,好人?大好人?你知道是谁毁了我吗!那个千刀万剐的老秃子啊……她大哭起来,把我蹬到了一边,浑身扭动着,手脚擂床,加上她嘴里不停地啊啊尖叫,我被震得浑身发麻,就爬到她身边抚慰她,渐渐地,她平息下来,我才说,你这么大动静不怕外人听见吗?她红了眼说,你怕?我不怕了,反正就是这样了。你当我是傻子,会信你的话,等着你来娶我?恐怕只是一场空。我不会赖上你,那个老王八用完我了,又想拿它套人,我偏不干。来吧,你上来,随你玩……我用颤抖的手轻轻给她擦泪,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悲愤的波涛中,一时高扬一时低落,我紧紧抱住媚儿,此时此刻,才觉得和她真正融为一体了。媚儿,谁给你屈辱我再把屈辱还给谁。他是校长,是一个秃子,不光头上没毛,腿裆里也光光的。可是他是一个会伪装的秃子,他在媚儿这儿戴上了假发,穿上裤子,走出去,就成了正人君子。我该怎么办?说出真相也就牺牲了媚儿,我愿意要她,可媚儿承受不了,我该怎么办啊?校长从那五万块钱中抠出了五千给了卖车的,人家又拿出两千给他作提成。他则从那两千块钱中拿出了一千给媚儿。媚儿说她没要,自从我回了风岩镇媚儿就不再理会他了。他恼怒不已,当他发现是我坏了他的好事时,一时无计可施,最后竟做起了大媒人。他给媚儿说,我成全你俩的好事,不过你也得成全我的好事,这样我也不担心你嫁不出去了。我问媚儿,他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吗?媚儿说,他只是怀疑,他说过,说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不要上你的当。我说,我不是好东西,可谁是好东西?我们都是王八蛋!我呜呜地哭了,我不知被谁捉弄了,是媚儿是校长是我自己还是那头驴?我回风岩镇不到半年就是为了搞个破鞋吗?我觉得屈辱的血液渗出了炸裂的胸膛。对媚儿的情感夹杂着蔑视和怜悯,她是无辜的吗?黎明时分我回学校,听到风烟发屋里传来那个囚犯的歌:一不该呀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到我家里来,偷偷摸摸到我家里也没关系呀,你不该糊糊涂涂把我来爱……我心里想,爱?这就是爱吗?去他妈的爱不爱吧!十一同事们一见我就要喜糖吃,肯定是校长散布了消息,他是要逼我就范啊。我没好气地给他们说,校长做的媒你们找校长要去吧。小芸还酸声酸气地说,怪不得人家的发型成天那么靓,有个发屋看着,还不天天理上一理。我瞪了她一眼,夹了课本去上课了。到了教室也没情绪讲课,就让学生上自习,自己坐到后排的一个空位上生闷气。有两个学生还转过头来要喜糖,我更恼火,这才哪是哪啊,竟连学生也知道了。我就站起来喝斥他们,原来嬉皮笑脸的学生着了一脸火,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处境。教室安静得不同寻常,我坐下,又站起来走来走去,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出了教室,到宿舍抽烟。一支烟还没抽完,班长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喊我,说校长去抽查了,我说让那个秃驴查去,你给他说我得睡觉。校长没有再找我,我就昏昏沉沉地一天天地过。谁知周前会上校长宣布扣我一个月的工资,因为擅自离岗,且态度恶劣。我站起来质问他,哪里规定一节课扣一个月工资?校长说,哪里规定?我就是规定。我不服!我大叫着冲到他前面,大骂着,你个秃驴!校长往后退着,说,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指着他,你这个秃子!在这儿人模狗样的……胡主任拉住了我,说你不想好了怎么的,冷静点!我还是往前挣,校长喊着,保卫科呢?李保卫!李保卫!保卫科长李大雷噔噔噔地跑上会议室,校长说把他扭我办公室去!说完转身走了。众人上来劝我,李保卫说,我也别扭你了,你自己到校长室认罪吧。我没说话冲出了会议室,胡主任和李保卫就在后面追。我一脚踢开了校长室的门,后面的两个人过来把我按到沙发上。我一把把身上的毛衣从领口到下面撕了个两开,把胸脯拍得血红,我说,校长你别欺人太甚!咱谁都知道谁。校长说,李保卫,他失去理智了,把他铐起来!李保卫说,自己学校老师,不妥当吧?叫你铐你就铐!胡主任你去叫他爹来,我倒要看看谁是秃子!李保卫拿了手铐朝我使眼色,我没理会他,我说,我看谁敢……李保卫就来了气,他上来照我肩窝就是重重的一拳,接着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背后铐上了,我疯了一般乱踢,李保卫把我按到地上,我还是大声叫骂。我爹来时我已筋疲力尽了,倚在沙发腿上喘粗气。校长说,李保卫,给他松开,当着他爹的面,我让他出出气,让他打我。李保卫把我松开了,我无力地抬起手,说,你他妈……爹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又踹了我一脚,你个畜牲,还不给校长赔礼道歉,给校长磕头!我一抹嘴角的血,颤颤微微地站起来,爹朝我的腿弯又踢了一脚,我扑嗵一声跪在地上,爹又过来把我的头按到地上,我伏在地上大哭,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饶不了你。爹连拖带拽把我弄走了,我一连几天没去上班,我到教委去找袁科长,揭发校长贪污、作风有问题。袁科长说,自己是什么自己不知道?你还来闹?你们校长来电话了,要给你处分,不是我顶着,你还抬得起头吗?你还年轻,不要什么都不依不饶的。你才在世上混了几天?小小年纪就会玩把戏,那还得了!有些事我不说穿,你们校长也只是猜疑,不能把你怎么着。所以你也不要再自己找麻烦,回去给校长认个错,他不会把人一棍子打死。再说,你还是风岩镇上的嘛,他也得留个路不是?我觉得背后直冒凉气,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下扒光了衣服,只得夹紧了两腿灰溜溜地回去了。十二媚儿给我理发,其实我的头发并不长,落在地上的只是些头发屑,淡淡的,若有若无。可我还是觉得像是被剪掉了许多,一抬头,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无助地看着我,我发现自己如此陌生。走出发屋时媚儿还叮嘱我,开完会早点来啊。我应承着,打了一个寒噤,好像冬天是突然到来的,其实已经快腊月了。我缩了头往学校走,风直往脖子里钻。那些碎柴草、烂树叶在风的裹旋下,都怕冷似的堆抱着,不时的,又卷到空中四处飘零。从风烟发屋到学校不过半个镇子,走起来却那么长……回来时媚儿正坐在小火炉旁打盹,她问我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说开年终考评会。我说校长太歹毒了,每人一张选票,上面印了全体教职工的名字,要求给所有的人打分,但要把自己的那一格空下,这就叫无计名!明摆着谁的名字空了就是谁的选票,这样当官的年年都是前几名,谁敢给他们打低分?我没照办,我给自己也打了分,给校长全画了零蛋,还在后面写了一句话: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我这么说着,有几分得意,媚儿却急了,你是真不想好了?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给自己打分了,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啊!我一下子蔫了,这么简单的弯儿我就是没转过来,还自作聪明,这下算完了。那怎么办?媚儿也不知所措,要不我去找找他?不去!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嘴上硬,心里还是不上不下的,和媚儿上了床也没了激情,无论她怎么逗引,还是不能深入。我气急败坏地晃荡了一阵子,依然无法挺进。媚儿说,我看你是心里虚了,害怕了是不是?怕什么,大不了不跟他干了。我暗自想,那我就再给他抖罗抖罗,把他的假发撕掉。十三可是谁还敢再跟我接近,连对桌的小芸都不正眼看我。我咳嗽了一声说,你们知道校长是一个大秃子吗?没有一个人反应,他们都十分专注的样子看自己的书,连头也没有抬。只有小芸捂着嘴嘻嘻笑了几声。我说,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都怕那个秃驴!瘦脸老侯抬起头说,我看你别再闹下去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是当众把他的假发撕掉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也不过是传言……我说,这是真的,媚儿知道得最清楚,媚儿给他做的假发,他早就秃了。小芸说,谁是真正的秃子只有他本人知道,现在这个时代谁秃谁不秃,可不好说。另一个男老师说,嚯,小芸,你这句话可富有深刻的哲理,小丫头还有点思想啊!小芸听了就有点转,说,过奖,过奖。过了两天考评成绩公布出来了,我倒数第一,被定为不称职,要试用一年,只发三分之一工资。瘦脸老侯说,过分了,过分了,从前可从来没有过的。不仅如此,我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我是个秃子,那么靓的头发是假的!你看这是假发吗?我拽着头发给人看,头皮都拉疼了,那些人也不置可否,笑笑走开了。放寒假了,爹硬逼着我去给校长送礼,我不去,爹给我跪下了,他说,那次我让你给校长跪是不得已,这次我给你跪就算还过来了,孩子你还有前途,不能不低头啊。说着说着爹的老泪就下来了,我抱着爹的头大哭,我说爹我去我去就是。我找到校长在城里买的房子,敲开门,露出一个老太婆的脸,我说我是风岩中学的老师,这是一点小意思。她推辞了几句把东西收下了,她不知道,那个精致的盒子里盛的是毛发再生精。我在里面还留了一个纸条,上写:校长,愿您在新的一年里上头和下头都长出乌黑亮丽的真毛!十四开学的头一天,我就跑到风烟发屋。我给媚儿说,把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要能看清头皮!媚儿不解,问,你的发型不是挺好的吗,干嘛要改了?我说,我要让他们看看。一到学校,我就听到人议论,像是关于我的。瘦脸老侯把我叫到一边说,都说你呢,说你从分到这个学校来头发就没见变过样,不是假发是什么?都说你以前是造校长的谣呢。你是不是又惹他了?你怎么就不知回头呢?老家伙能放过你吗?媚儿剪短了我的头发,忧虑地说,这样就不言自明了?过了一会,我又来到风烟发屋,把正在理发的那个人拉下椅子,大声说,给我刮光头。媚儿问,又怎么了?我说,他们说我又换了一种假发!剃光了,看他们怎么说。媚儿说,别闹了,说秃就秃了吗?我急了,你剃不剃?拿剪子来,我自己铰!媚儿就拿了推子过来,推子嗡嗡地响过,我看见推子在头顶吃出一条小路,我觉得有一个大大的裂缝把脑袋劈开了,热乎乎的,不知推子热了还是涌出了血。眼前的镜子摇晃起来,里面那个囫囵头颅不见了,我看见校长在里面,他像摘帽子似的把假发摘掉了,里面还是乌黑的头发,他嘿嘿地笑笑,又摘下一层,又大笑,接着又飞快地摘个不停,假发不断地落在我头上,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不停地把假发抛过来抛过来……好了,媚儿摸了一把我的头皮,我这才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铁青的光头,这就是我?我摸了摸扎手的头发茬儿,说,不行,你再用剃刀给我刮刮吧。媚儿就用剃刀给我刮,头皮火辣辣地疼,像被揭掉了一层,我的头亮铮铮的,一摸,光滑,冰冷,坚硬,如铁。十五我满意地回到学校,径直上了校长室,说,校长,你敢剃个光头吗?你敢和别人一起去厕所亮亮你的家伙吗?校长不紧不慢地说,光头也可能是假头皮,家伙是给女人亮的,你行吗?你不行!上头没脑子,下头不中用!我觉得头皮一紧,裆中的物件也一搐,我被他击中要害了。可我还得争下去,我要证明我的头发。我就说,让事实说话!语气里已明显没了力量。一进办公室就有人围过来,像嘲讽阿Q一样叫道,嚯,亮了!小芸还踮起脚看了一圈,说,不愧是理发师的手艺啊,粘得天衣无缝。我说你什么意思?我是说,有假发,也有假头皮呀!你!臭婊子!校长给你好处了,你这么贴着他!哼!不知谁是婊子呢……有人把她拉走了,我说,你们看着,看我的头发是怎么长出来的!十六晚上在媚儿那儿,无论怎样努力,还是无济于事,我真的不行了。媚儿躺在一边不再理我。她说,你算完了。我看咱也完了吧。都是我害了你。我冷冷一笑,谁害谁呢。我本来就不中用。我比不上秃子的功夫。你还是找他吧!媚儿说,你说哪去了,我还不是那么下贱的女人。可是我还有自知之明。我穿上衣服消失在夜色中,初春的风岩镇安静得让我不敢大声喘息。我跳过学校的院墙,校长的屋子还亮着灯,我从窗前轻轻走过,真想砸他一砖头!正当我要恨恨地离开时,灯突然灭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嬉笑声,是小芸?我要不要大叫一嗓子让人们来捉奸?可我不敢轻举妄动了,我怕捉奸不成反又把自己赚进去,我怕。一想起镜子里的校长不停地把假发抛给我我就浑身发毛。十七第二天,我摩挲着自己的光头,一点也不觉得扎手,照照镜子,头皮又青又亮,闪着渗淡的光,我想,等头发长齐了,就安安分分地做我的老师,不几年老家伙就退休了,我还有出头之日。第三天、第四天,我的头发像是闷死了似的,就是拱不出来,我感到头皮发紧,头发一点一点向里萎缩,也许是我心太急了?同事们一开始还用一种好笑的目光看我,可后来就不以为然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已经不再正眼瞧我,好像我本来就是一个秃子。我更加巴望头发快快长出来,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头非但没见起色,反而显得越发瓷实了,像是刚刚上了一层釉,我有点恐惧了。见了同事我只好惭愧地低下头。我听到有学生在背后喊了声,秃子!我没回头看是谁,这就是人言可畏吗?我开始戴上一顶帽子。在天气渐暖时戴上帽子显得不伦不类,但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可戴了几天我想到头发长长了他们又会说是假的吧?于是又光着头来来去去,风岩镇的春天阳光明媚,晒得我只能在阴凉的地方匆匆走过。十八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头上还是光秃秃的,我真的要秃了吗?我去找媚儿求助,媚儿说,这不是你自找的吗,我有什么办法?谁教你硬说别人是秃子,说来说去不是说自己头上了。我的头皮被她说得青筋暴露,我说,你!……你什么你?我看你该戴假发了,你要不嫌弃,这个白送了。我这才看见条几上那顶假发,似曾相识,分明是校长的。我一时火起,我冲过去给了这个臭货一巴掌,她也不甘示弱,扑上来又撕又咬,我说我打烂你个臭X!她的脸就成了鲜艳的桃子,人们只在一边看,没有一个上来拉,媚儿瘫在地上,我扬长而去。十九媚儿带了家人来学校报复,我正在上课。媚儿在楼下喊,你个花秃子给我滚下来。李保卫见要出事忙叫了人来阻拦。胡主任说快去叫校长快去叫他爹。我在教室没出来。学生都涌到走廊上,他们说,老师谁要敢上来我们就一起揍他!我感动得眼睛发酸,到最后只还有这些孩子向着我。校长来了,他说,不要瞎闹腾了,这里不是大街,你们这可是冲击学校啊,有什么事什么理咱好好说嘛,啊!媚儿,快让他们回去。媚儿的家人说,你们老师打了人,我们饶不了他,他有种让他出来。爹过来了,他从家里赶来后就去求校长,校长不肯出面,校长说,你儿子的事我管不了。出了事我情愿受处分。爹给他跪下了,校长,校长,要出人命了,我就这一个作孽的儿子,您不看我的老脸,也看看袁科长的面子吧。校长说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在这儿呆着,我去也不一定管事,就看你儿子了。爹就在校长室傻傻地跪着,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他从窗户看着教学楼那边的人群,不禁老泪横流。那些人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爹忙让跟他来的侄子快跑去叫村支书。他自己就向人群走过去了。那些人看见我爹,喊着打死这个老东西,围上来就拳打脚踢。我疯了,要冲下去,学生死死拽住我,不让我去送死。这时村支书来了,他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我看你们都不想活了,快住手,那个蜂窝一般的人疙瘩一下子散开了,我爹已被蛰得稀烂。校长说,留下两个主事的人,其他人都走!再不走就打了啊!那些人倾刻散去,只剩下媚儿和她的父母和几个没有动手的老年人。一个老头说,正好,村支书校长都在,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跑下楼来,扶起爹大哭,爹呻吟着说,别哭了,我替你哭了,也替你挨打了,你得留下自己的脸。我哭得更凶。媚儿说,你这知道哭了?再哭也长不出头发来了!自己秃了反倒赖别人,还有天理吗?媚儿说着说着哭喊起来,你们看看啊,看他把我打的,他占了便宜还想弄死我啊,你们说说这是谁的理谁的非啊?校长说,秃就是秃了,这好赖谁?支书你说一句吧。村支书说,我说,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还有个老师样吗?剃个光头,还打人,不像话。媚儿说你问他的光头剃出来的?他本来就是个花秃子!村支书笑了,说,不可能不可能,他原来不是一头黑发吗?校长探过头来问我爹,有年纪的,你说,你儿子……我爹看看我的头,点点头说,是,是,我儿子原来就是个大秃子!我站起来,我朝他们大嗥道:我是秃子,你们满意了吧,我是秃子!我是秃子——年7月18日完稿年6月20日略作修订《福建文学》年第8期《芳草·网络文学选刊》年第10期《年中国争鸣小说精选》赵月斌,年3月生于山东滕州。评论家、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职于山东省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百家评论》副主编。年至今发表作品余万字。出版有文学评论《迎向诗意的逆光》《暧昧的证词》《张炜论》、长篇小说《沉疴》、小说集《雨天的九个错误》等多部。年入选山东省第二批齐鲁文化英才。《迎向诗意的逆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年卷”,并获得第七届刘勰文艺评论奖。年文学评论《置身于苦难中的黑色英雄(莫言论)》获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年文学评论《张炜论》入选“中国当代作家论丛书”。年长篇小说《沉疴》获第四届泰山文艺奖。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TUhjnbcbe - 2021/8/13 2:04:00
北京医治皮肤病医院 http://pf.39.net/bdfyy/bdfjc/180416/6171978.html
(本篇小说选自赵月斌著小说集《雨天的九个错误》[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年5月版],第页—第页。特此鸣谢!)张炜:《序言》赵月斌的小说许多人还有些陌生,因为他是以一个犀利的青年批评家的面貌为人注意的。但是他的这部小说集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同时又引人思索:何以走入文学批评的深部、想象的深部?理性是否构成感性的伤害?这是人们在写作学中争论过的问题。看了月斌的小说,也许我们就会觉得理性对于虚构的牵引和襄助。具备强大的理性思维是美好虚构的重要条件,而不一定是某种遏制力和破坏力。相反,我们平时看到的一些小说故事,却常常是缺乏理性的放纵和衍生,是因此而出现的相当轻浮的文字。月斌的这些作品呈现出浪漫的想象力,以及一个白日梦者纵横交织的思绪特征。他在人的来路与去路、可能与极限、幻觉与现实之间,小心翼翼又稍嫌莽撞地来回探究。其中既有一些芜杂和琐屑的日常生活场景,又有大胆假设般的异样描述。他比一般的讲述虚构故事的人有更大的勇气和耐心,所以极不满足于平庸的模式。对比人们常常引以骄傲的山东文学传统,月斌似乎多出了一点什么。他这里虽然仍旧具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但实验性却大大地加强了。异质的楔入,不安的尝试,犹豫的情状,都在他的文字中形成了特别的品貌和气象。从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勤奋阅读。数字时代的信息接受成为每一个嗜读者搬山似的苦役。这里的选择就成了至关重要的。月斌显然是一个不曾例外的嗜读者,但他似乎自有坚定的主意。他还如此年轻。拉美作家略萨谈到年轻人的创作时说过一句直截了当和一针见血的话,这在我们这个泥沙俱下的写作时期尤其重要。他说:当一个年轻人投入文学工作时,首先要想好是要当一个好作家,还是当一个坏作家。这句话让许多人难以理解,认为既然写作,就没有人想当一个坏的作家。其实不然。严格对待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始终怀抱追求真理的热情,这样的人会很多吗?如果从事写作却又不能如此,那就是不想当一个好作家。令人高兴的是,月斌是最可以期待的年轻一代——那就让我们的期待从本次阅读开始吧。谁是秃子◎赵月斌一爹牵着那条使唤多年的小毛驴出门了,他说要用它跑我的毕业分配。我生气地说,你觉得你是张果老,还要骑驴进城,它只会拉车拉屎,又不会拉钱。一辈子都在拉脚的老爹肯定听出我是在埋怨他,可是头也没回,牵着他那老伙计走远了。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又觉得内疚,我的要求太过分了。爹回来时小毛驴已变成了一沓陈旧的钞票,我感到悲哀,这一头小毛驴恐怕喂不饱那些大胃口的驴啊。我说,爹,别白扔钱了。爹说,你别管,我不信一头驴不能驮你进城。我不作声了,我明白爹这么做也是要给人看的。当初他卖了房子给我买了大学也是给人看的。他说,你出息了,我在风岩镇讨饭也值得了。那驴钱经了几个人的手,最后才到了姓袁的政工科长手里,想必他只得到了一个驴头吧?爹说,袁科长说了,保证把你分到好地方。爹这么说着,磕着他的旱烟袋,好像我已经变成城里人了。我说,他袁科长又不是你儿,那么好打发?爹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人家给你办事你还骂人家。我说,骂他还在后面呢。爹不吭声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其实我心里也抱着一丝幻想。拿到分配令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上面写着风岩镇中学,八月十六日前报到。我真想找那个姓袁的,我爹用一头驴是要把我换回来吗?可爹不让我去惹祸,他说袁科长说了,先在那里将就着,以后再想办法调动。我说,他骗他哪个爹的,我就在这里窝一辈子吧。去报到时,校长热情得让我感动,他说你是咱校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难得啊。我也只好很觉悟地说,我一直都盼能回乡做贡献,现在正好如愿了。校长说,好啊好啊,袁科长果然有眼光,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优秀青年,我一定转告他,让他放心,让英雄有用武之地,让你大展宏图。我心潮澎湃起来,也许这儿真是我发迹的宝地呢。这样我就对校长有了好感,他五十多岁了吧,头发还乌黑发亮,加上一张娃娃脸,有弥勒佛的福相。我说,校长,以后就靠您提携了!他软绵绵地握着我的手,好说好说。末了校长送我下楼,像是不经意地问,你和袁科长是什么关系?我不假思索地说,亲戚,亲戚关系。他恍然大悟似的,噢,怪不得他打电话来关照你。我心说一头驴替人交了一次电话费,真他妈的窝囊。再一想他放一个屁到底比那头驴叫一万句有用,也就心平气顺了。二开学前我特意去了美发店。风烟发屋,冲着这个名字,我进去了。房间不大,收拾得倒挺干净。录音机正放着那个囚犯乞人同情的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躺在小转椅里,随着旋律转转悠悠。她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我来了,站起身招呼我坐了。她一边给我系围布,一边从镜子里打量我。她的眼睛纹得很大,我觉得怪吓人,就把头低了,不看镜子。她把我的头扳正了,从镜子里剜了我一眼,手里的梳子和掏剪相互敲打着,说,我看你是镇上的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认识我了。我看见她在镜子里媚了眼朝我微笑,她的眼神我似曾相识,莫非是初中时那个绰号叫媚儿的同学?是我,上了大学就不认人了?她嗲声嗲气地说。我不自然地说,哪儿呢,你是漂亮得让我不敢认了。挺会说话的啊,呀,你的头发怎么白了那么多?我朝音箱呶呶嘴说,他不是天天唱吗,愁啊愁,愁得白了头。媚儿格格格地笑了,别愁,我给你焗油,比黑的还黑!她说完又笑个不停,我猜这是不是一句荤话?转念一想可别把人看歪了,就耍刁说,我可没那么多钱让你赚。哟,你可把人看扁了,能碰碰你也是俺的荣幸啊,只要你愿意,你的头就包给我了。你是承包荒山秃岭呢,我又不指望你在我头上植树造林。媚儿又笑,手里的剪刀开始在我的头发里钻来钻去,同时又说,秃也有办法呀,现在谁知谁是秃子?她在我身边来回走动,我觉得她的大腿热烘烘的贴在我胳膊上,就把胳膊往中间收了收,这样就把肩膀抬高了,她在镜子里一笑说,你的头都要缩没了。我便又放松下来。洗头时她说,我给你用我自己用的奥妮首乌洗发水。我闷着头在那儿坐着,感到她的手凉丝丝地在头顶摊开了,接着又轻轻地向四周扩散,不一会儿,我的头就淹没在浓重滑腻的泡沫里,我闭紧了眼睛,等她冲洗。可她的手指还是在我的头发里穿行,不紧不慢的。我催她冲水吧,她说急什么,我要对顾客负责吧。我说快点我辣眼了。她就立刻放水,手还从我的额头一直抹到了下巴,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末了她还揪了揪我的耳朵说,你耳垂这么厚,肯定有福气。我嗯哈应承着,坐上小转椅,她递过来一方小手帕说,擦擦眼,还凑到我脸上看。我只好用这块香气扑鼻的手帕把眼擦得通红,其实我没有辣眼,现在就像了。媚儿说,你还真不好伺候呢。我把手帕还给她,她说你用了,我不要了。我说,那怎么办?你是想赖我个新的吧?她说,你让我赖我就赖呗,那就还我个新的。我把手帕攥在手里,不知放下还是拿着好,媚儿已混合好了焗油膏,用梳子梳到我头发上,再用罩子罩了,插上电源,头就开始热起来。蒸了半小时,其间又来了一个顾客,媚儿三下两下就把他打发走了。我不住地用那个手帕擦汗,媚儿则不时地提起以前的一些和我有关的小事,有的连我都没在意过,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她问,你还记不记得一个白瓷狐狸?我的桌洞里的确曾莫名其妙地出现过一个精致的白瓷狐狸,当时我把它交给老师了。莫非是她放的?可是我没如实回答她,我说我不记得,哪有什么狐狸?她不再说话,给我一遍遍地冲冼。冼干净了,再作修剪,小屋里只有剪刀咔咔的响声。我低头看那个手帕,它已经黑乎乎的了,就赶紧把它塞到了裤兜里。上摩丝时媚儿的话又多了起来,问我在哪儿上班。我说,在镇中学。她显得很吃惊,说,那里?你怎么在那里?我说,那里怎么了?那里不好吗?不是不是,我只是……没什么。她笑了,不那么自然,似有一些慌乱。她在我身后用手把我的头发向后拢,我觉得她的乳房贴在了我肩上,软绵绵的,我晃了晃椅子,背后的软离开了,我又很渴望她再靠上来,偷眼看镜子,媚儿正媚了眼看我。我的心跳有点快了。好容易梳理好了,我说我该走了。媚儿说再坐会嘛。我说我还有点事。媚儿说那就走吧别忘了还我手帕啊。我说你等着吧,忘不了。我逃出了风烟发屋,以后不能再来了,媚儿不像正经女子。三开学好多天了校长才说要为我接风,我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就在家门口,该请您才对。校长说,这是代表学校,请你吃顿饭也显得袁科长好看嘛!我说,也是,那我先替袁科长,哦,我二舅,谢谢您了。(妈的,那头驴什么时候成我二舅了?)以后我再专门请您,咱们私人关系还不长着呢。就是,就是,长着呢长着呢。我看你父亲也一起来吧,老人家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是大功臣啊!听他这么说时我也感动,校长真是个明白人。晚上陪着爹来到风岩镇最有名的王朝酒店,学校几个小头目都来了,他们说校长过一会再来。等了很长时间,才有一辆乳白色的上海轿车在门口停下来,从里面钻出来四个肥头大耳的人,其中两个块头最大的我不认识,另两个小一号的是校长和风岩村村支书。校长介绍说这位是咱镇的陈书记这位是钟镇长。我们就都鼓掌,我一边把手拍得叭叭响一边想,官越大越肥啊。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进了包间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们则为座位让来让去,陈书记说我看还是按年龄坐吧。众人都说那哪行那哪行,还是您坐上首。陈就大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先坐下,钟镇长你坐这边,其他人校长你看着安排。于是大家都在校长的指挥下一一坐了,我和爹坐在了村支书旁边,最下首是学校的两个什么主任。我一直等着校长提为我接风的话题,也好为头头们敬酒,可他们说的却是什么车的事。陈书记说,我已经给袁科长打招呼了,他负责为你们在教委说话,钱一定能批下来。校长说,只要能把钱批来,这个车我要定了,来来,咱喝,喝。不过袁科长那边也不是白说话的,你们还得使使劲。钟镇长说。这好说,这不,我们这边早准备好了。校长指指我说,这位老师和袁科长有亲戚,他一跑准成!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拉来当大炮了,所谓的接风不过是校长送的一个顺水人情。可我还得应承着说,这得看什么事了,我二舅六亲不认,我毕业分配都没敢找他。村支书举着酒杯站起来叫着我的小名说,不是多大的事,你爹好不容易把你供出来了,你也得好好干。这事跑成了,对你也有好处。爹面带难色说,支书你要俺跑什么?村支书说咱干了这杯酒再说。爹看看村支书又看看我,我说,那就先干了这杯酒。接着一杯酒就下肚了。村支书说,还是大学生爽快。他也一饮而尽。爹杯里的酒晃荡着,洒到地上几滴,他干咳几声,又瞅了我一眼,我说喝呀你。爹就眯着眼一仰脖把酒喝下了。村支书这才坐下来伏在爹耳边说,看见门口那辆车了吗?那是我一个伙计的,他做生意赔了,想把车卖了,五万就出手。正好学校没车,我给伙计说了,四万六,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伙计再说也得给我这个面子,买这车,划算!爹说,买就买呗,俺拥护。你拥护没用,村支书的两个手指在爹眼前捻了几下说,这得要票子。爹吭吭叽叽地说,你也知道,俺没钱。谁问你要钱了,只要你去找找袁科长,求他给学校说话,让教委批钱!爹更为难,说,那还不如跟我要钱来。我怕他抖出了底,就接过来说,我爹年纪大了,这事交给我办好了,我不信我二舅不吃驴肉。村支书小声说,就是就是,现在当官的哪有吃素的。只要舍得酒,他就跟你走;只要舍得钱,他就给你权;只要舍得血,他就喊你爹;只要舍得逼,他就把头低,你让他当王八,他不敢当蛤蟆。哈哈哈哈。我和爹也哧哧地笑起来,那几个正相互咬耳朵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问,什么事这么开心?村支书说,钱的事有门了,来,喝酒喝酒。我喝了几杯酒,就有点张狂,就和这帮王八蛋一一对饮,爹悄声说别醉了别醉了,你怎么是人家的对手。我说你别问。继续和他们一杯一杯地喝。后来就真的醉了,我像是要去抢银行的暴徒,不住声地向他们保证,钱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后来听爹说我还曾冒出一句:我倒要看看他姓袁的长着多大的驴头。幸亏只有校长听到了,爹就给我掩盖,这孩子喝点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校长笑了笑,又去和当官的喝酒去了。最后我不省人事了,爹说咱真场面,坐了镇长坐的小轿车。我把脑袋拍出了疙瘩也没回忆起如何坐车回家的,他妈的第一次这么高级的享受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糟踏了。校长说经校领导班子研究,特拿出两千六做我的活动经费,让我负责为学校跑来四万六。我信誓旦旦地说,您放心,为了以后您不跑路,我一定少花钱多办事,圆满完成这四万六千里的长征。四本来校长还要派总务处的胡主任和我一起去,我借口人多说话不方便,自己一个人进城了。在城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连教委的门也没进。那姓袁的是驴头马面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况且白白往他嘴里送料我也有点不甘心。他们坐车让我跑腿,门都没有!于是我在一家小酒店里自斟自饮了半天,晕晕乎乎地走在大街上,太阳明晃晃的,把行人的影子都晒蜷了。我约摸回去还早,就去商店瞎逛。在回来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我被窗口的风吹得清醒过来,发现兜里多了一条丝绸手帕,才隐约记起是在店里买的,当时似乎想着要还给媚儿。我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暧昧的圈套里了,还手帕意味着什么?可下了车我还是神差鬼使地进了风烟发屋,媚儿正给人理发,见我来了惊喜得忙乱起来,潦潦草草给那人理着,朝那几个等着理发的人说,明天再来吧明天再来吧,我有事。等那个理发的人走了,她问我,才几天啊,又来理发?我说,来你这里只能理发吗?她脸一红,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人们往往把理发店往另一层想,我说的话肯定让媚儿多心了,于是我忙补救说,不理发,你就不欢迎我来坐坐吗?我没想到呗,你那么忙,还有闲心上我这儿?你不是去县城了,跑得怎么样?你消息怪灵通啊,我跑什么了?还保密怎么的,我这儿是风岩镇的新闻中心,我剪多少头发就有多少信息,我不光知道你那天喝漾了,还知道你坐的那个破车哪儿来的。破车?那可是七成新的上海轿车!媚儿笑得很鄙薄,她说,那你二舅答应了?他?他狗屁。那些还不如这个重要呢。我拿出那个手帕在她面前摆了摆,带出一缕风,她额上的刘海飞扬,眼睛里飘出来万种风情。媚儿作陶醉状,把手帕抓在手里,绸子的?亏你还想着,谢谢啊。还绣着龙凤哪,她顿了顿,一挑眉问我,别是你给人家买的定情信物错送给我了?我似有点心虚,还是玩笑般地说,错了好呀,你还不将错就错。媚儿正色道,我跟你说啊,别沾我便宜,咱可是老同学,应该相敬如宾。我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了,就说,你看我像不正经的人吗?咱在这儿一直都正、襟、危、坐。我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又把媚儿引笑了。她过来双手搭在我肩上看着镜子说,给你开玩笑,当真了?我抓住她的一只手,仰起脸来看她,她缓缓低下头来,鲜艳的唇膏红红的仿佛就要滴到我口中,我猛地站起来,她还往我身上偎,我把她轻轻推开了说,我得回学校交差了。媚儿一撂脸坐到椅子上,我尴尬地陪了一笑,出了风烟发屋。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隐隐地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媚儿的眼神还勾着我,我是错过了什么还是躲过了什么?五我告诉校长,钱已给了袁科长,他说一定为我们争取到五万块钱的拨款。校长对我的办事能力大为赞赏,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他说像我这样年轻有为肯办实事的教师就该为学校挑大梁。我美滋滋地听着,又有点担心,万一露馅了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在这儿走出的第一步,我骄傲地环顾四周,却看到有人撇嘴,并且我还听到一个字,屁。实际上校长要买车并没有经党组和教代会同意,老师们对此深为不满,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有必要这样摆谱吗?可实际上校长不等交钱就俨然成了那辆车的新主子,已经坐着它回了一趟老家、开了两次会。风岩村村支书也很大方,说青年人谈恋爱都兴试婚,校长买车也要先试车嘛。校长以改造教职工危房的名义起草了一份拨款申请,可上报教委多日,一直不见动静。这边镇里的两个头头又几次三番地催,校长就有点着急,找到我说,袁科长在教委使劲了吗,我给他打电话他怎么说要我再等等,我看你是不是再去跑跑,请他到局长那里说说话。我又拿了五百块钱走了,我给校长说,只要我二舅请一场酒,他们好意思不批?我根本没去城里,而是绕道去了三十里外的状元桥,那里的牲口市远近有名,我买了一头小毛驴,和我爹卖掉的那头几乎一模一样。这两天秋收正忙,我得从地里往外背玉米,这在以前都是小毛驴的活,可那个姓袁的,他妈的把小毛驴吞掉了,却把我送回家当驴。我用给他的钱买驴还不天经地义?我雇了一辆蹦蹦三轮车把驴子运回家,天已经黑了,爹看了毛驴很吃惊,问,你怎么把它领回来了?那驴憋了一路,一下地就啊啊地叫起来。我边给它喂草边给它说,你是来替我当农民的啊,可不能学那些当官的,长个长嘴光知道叫唤,白吃饭。驴子像听懂了又啊啊地叫。爹可能看出不是原来那头小毛驴,就问我哪来钱买的。我说,驴钱出在驴身上呗。爹说,你别不学好啊,上个大学不容易,上了班更得好好的。我说,你放心,你儿子不是驴,没人敢骑我。说不定,我还能撂倒几个呢。爹说,做人可要本分,不然会吃亏的。我说,你吃亏还少吗?一头驴白白扔了还不知肥了哪个孙子。爹不再说什么,他在我面前话总是很少,声音很低,畏畏缩缩的,好像我在家当官似的。第二天早上一到校,就听胡主任说买车的事出漏子了,原来那辆车是快报废的旧车,他们不过喷了喷漆,修了修表面,其实连五千块都不值。瘦脸老侯还说,如今这种车正逐渐淘汰,不光是油老虎,还不好修,买起也用不起。我说,那不买就是了。胡主任说,不买?是你说了算我说了算还是老侯说了算?我说,校长说呀。瘦脸老侯说,校长?他敢说不买吗?吃了人家的酒坐了人家的车,不买也得买!我说,又没给他钱,他还能赖着。赖?你看——顺着胡主任指的方向,那辆上海车正停在办公楼门口。昨天风岩村村支书把车带来,留下话说,车先让校长坐着,有陈书记钟镇长作保,钱以后再说。我心说这下有好戏看了,就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不花钱的车不更场面嘛。胡主任狠狠地说,他胡屌弄!我看他怎么收场。我听出胡对校长十分不满,故意说,只要钱批下来,皆大欢喜不就结了?瘦脸老侯说,这得看老师们是不是答应。六后来我才意识到,再次去风烟发屋理发只是我的借口,选在晚上去更表明我肚子里有一截花花肠子。媚儿对我很冷淡,她说晚上不营业。我嬉笑着说,对我不可以优待?媚儿说,你觉得你是谁?什么时候让我伺候我就伺候。我说,不是你说的我的头包给你了,怎么又不认账了?媚儿弄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你这人也太会算计了,剃个头还想讹俺一辈子不成?我很无赖地躺在转椅上说,今晚我这头就交给你了,剃不剃你看着办吧。媚儿拿过一把剪刀在我脸上比划着说,你不怕我一生气把你剃秃了?我说,那才好,当和尚省事了。你当和尚?你舍得?我没官没权没势没钱没女人,有什么舍不得?学校没意思,当老师的就是个贱命,我这辈子完喽!有烟吗?给棵烟抽。媚儿迟疑了一会儿,拿出来一包哈德门,我点了一支,吸了两口就咳嗽起来。媚儿笑,自己点上一支,朝我吐了一个烟圈说,你是来给我玩深沉了?我看你像失恋了,要不就是失宠了?我扔掉烟说,那五万块钱教委批下来了。那好呀,这功劳还不是你的?可我不希望批下来。我想看看校长怎么收场。这下他财大气粗了,咱看不成热闹了。不是说车不买了吗?给人家五千块钱的损失费,人家再把车开走去蒙别人。你这么会安排,校长该来请你当参谋。媚儿不高兴,别说了别说了,我给你理发。理完发我还坐着发愣,媚儿却下了逐客令,她说,你还不走,我还要回家睡觉呢。我说,让我再静静神好吗?我实在太伤心了。媚儿就坐旁边,我闭了眼睛想,这样的晚上该发生什么。不一会媚儿摇摇我的胳膊说,走吧,你可得送我回家。媚儿家在风岩镇最北面,天已很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快走到媚儿家了,黑黑的巷子突然传出几声狗叫,媚儿吓得扑到了我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心里还想,她的恐惧肯定是伪装的,那只狗叫得太及时了。我们拥抱着,我们的唇急切地寻找着。我的手盲目地摸索,心里还觉得肮脏,这不是败坏自己吗?可我还是不能从中挣开,反而携着媚儿又回到了风烟发屋。我已不能自已,就干脆没入疯狂的欲望中。媚儿那么老练,她哼哼叽叽的指挥让我感到羞耻,就不顾一切地搏杀,不一会我们就像淌到地上的两汪水,懒得流动,也没有声息。一股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我静静地躺着,看着灰暗的天花板,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媚儿抚摸着我,触到了我脸上的湿,问我怎么哭了。我幽幽地说,激动,我没想到这么快。媚儿回味着说,快了好呀,我就喜欢快。我是说咱们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了。这还快吗?我都等了七年了。初中时我最喜欢你,可你太傻了,那时我的名声不好,可我还干净。可现在呢,晚了,你太傻了。你不怕我赖上你吗?我说,我怕什么,我反正就这样了。媚儿爬到我身上,说,那我问你,你爱我吗?我把她掀下去说,你问这不也太晚了吗?七教委批下的五万块钱还没转来,村支书就带人来学校要钱了。校长就让我给他们倒茶。村支书摆摆手说,我们不是来喝茶的我们是来啊哈哈,校长你看……校长说,我明白我明白,不要急嘛,钱还没来到,再等等再等等吧。跟村支书一起来的人说,听说你们不想要这个车了?校长咱丑话说前头,那样做,没门!咱酒也喝了车也坐了大话也说了,噢,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又不是小孩摔尿窝窝,我给你说,这车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校长脸一沉说,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说不要这车了?你要是这么说啊,好,村支书,我给你说这车我还真不要了!村支书就喝斥那个人,你乱掺和什么!这里没你说的话!说着就往上递烟,说校长别给他当真,别动气,哈哈,咱还是说正事,也难怪他说急话,他是车主,等钱用啊!那车咱学校也用了多天了,钱不一把给了,也该给人家点定金,让他心里有底。校长说,有什么话明说不就行了,用钱,应急,就是没有这个车咱也好商量,有你村支书一句话,学校好歹也算个单位,还拿不出一毛两毛钱来?不过我也把话说明了,那车从放在这儿,谁也没动它,当时我就主张付了钱再开过来。村支书说,校长你这么说不是拒了陈书记钟镇长的面子了,有他们在中间,这车烂在学校我也认了,不行不行我找他们要钱去!校长站起来不冷不热地说,那好,你们找他们要去吧,我还得到教委去要。你们还坐吗?我要进城了。两个人没趣地走了,那个车主还骂骂咧咧的。我清楚校长这是在耍滑头呢,他哪里是要进城,不过是不想再费口舌。他坐下来仰在靠背椅上,长出了一口气,我给他端过一杯茶,他一惊,直起身,说你在这儿啊。我说,不是你让我上来的吗?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差点忘了,我是想问你找袁科长时说没说买车的事?我说,没说,你当时不是交待过我吗,我就是按申请报告说的。嗯,那好,你回去吧。一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问我,校长召见有何训示。我说,买车的事可能被上面知道了。瘦脸老侯得意地抽口烟说,能不知道吗?这车他买不成。教委把钱批下来了,不过要专款专用,只能修葺咱的宿舍,你说他怎么买车?和我对桌的小芸说,听说有人往教委写匿名信,把校长捅上去了,你说这人也真大胆,这人会是谁呢?我说,咱校就缺这样的人,一手遮天还能长了?众人都不再言语,我一转头,才发现校长在门口站着。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听到了?我若无其事地翻着书,等那个脚步声远去,我已出汗了。可我还是无所谓地说,他听见正好,我才不怕呢。小芸说,就是,你怕谁,你二舅不是袁科长吗。我说,别挖苦人好不好,在我眼里科长驴都不如。往下就没人再接我的话了,我就开始寻思,给教委写信的会是谁?胡主任?别人会不会怀疑我?校长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已没有胆量再买车了,可卖车的就是缠着不放。接连几天,那个车主带了老婆来要钱,还在楼上大声说,要是我儿说了话就忘我不生气,他才五岁。五十多了还说话不如放屁,还算人吗!弄不好我恼了别说我不客气。我都这份上了还想耍我,惹急了我谁都别想好!那个娘们就撒泼耍赖撕扯躲来躲去的校长。校长就给陈书记钟镇长打电话,那边说,你说好了买又反悔,我们也不好再插手了。风岩村村支书也不再露面了,校长就有点急,朝他们嚷道,你们再无理取闹我可打了。车主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好,你,我叫你没机会!夜晚我们在楼下打牌,校长下来了,我说我们这就散场。他却没像往常那样要我们立即收牌,而是凄凄地说,你们玩吧,可听着楼上的动静,我要被人捅了,你们别装听不到。八风烟发屋是我常去的地方,媚儿虽非我爱,却也离不开了。每次去找她我都在骂自己,可日子久了,也就无所谓了,我们都是各取所需,况且媚儿也的确撩人情怀。媚儿像是对学校的事了如指掌,甚至有些事还没发生,她都预料到了。她说那辆车过两天就得开走,过了两天果然就开走了。她还说,人家白白赚了五千块钱。我半信半疑,不会吧,学校哪里去弄这五千块钱?可是那车的的确确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大伙都很奇怪,那个车主气势汹汹了这么多天,最后就这样收场了?车一走校长就神气起来,前两天他还一脸阴云,一再给他外地的儿子打电话,说他要出了意外就去找谁谁谁,结果他儿子忐忑不安地赶来了,他却说没事了没事了,谁敢把我怎么着?他还在会上警告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一脸杀气地说,想把我搞倒,先看看你自己长了几条腿!媚儿提醒我小心着点,那校长可是个笑面虎。我说,他要真的白扔人家五千块钱公款,我还真得戳戳他的虎屁股哩!媚儿说你别不自量力了,你有什么后台?有个二舅还是用驴换来的。别看他让你去跑钱是重用你,其实人家是拿你当傻屌,事成了,他们得益,不成,你弄一身臊。你说你给他干这些有什么熊味?还不如和我快活快活呢。她一这样搂我就觉得别扭,她一这样我就转过来把她控制了,我觉得我主动了才不至于处于被玩弄的地位,这样就觉得是在玩弄媚儿,这样我也不算吃亏了。可媚儿放浪的功夫每每使我处于下风,这么一来就先泄了,媚儿就把我推开,说我哪像二十多的小青年,还不如五十多的老头呢。我说那你找五十的老头吧,穿了衣服要走,媚儿就朝我胸前拱,挽住我的脖子,哼叽着,别生气嘛,你不是还没锻炼好吗,来呀,再试试,来呀。我就忍不住又慢腾腾地做起来,媚儿就不停地夸我,好多了好极了。……爹不知听谁说的我三天两头往媚儿那儿跑,劝我别鬼迷了心窍,好不容易不种田了,别再找个农民老婆,再说,她的名声也不好。其实爹最注重的还是最后那句话。我说您想哪去了,我们是同学,到那玩玩都不行吗?我没那么傻,会娶她做媳妇。可实际上,媚儿已不止一次问过我结婚的事,我就说,结婚?不太俗了吗?现在谁还相信结婚?媚儿说,那是你的事,可我总得出嫁,我们总偷偷摸摸也不是办法。我说,这才刺激啊,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媚儿说她明白这是我的借口,不愿结就不结,她也不强求。我的头发一如继往地飘落在风烟发屋的地上,短短的,一撮一撮的,留在那儿,被媚儿的高跟鞋踩来踩去,一会儿就沾满了尘土。我的发型则由媚儿一丝不苟地雕琢得一成不变而又神采飞扬,让同事们羡慕不已。他们也去风烟发屋,可没有一个能像我一样能始终保持着那种气度,连风也不易改变。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秘诀呢?九教委批的五万块钱果然作为房屋修葺费了,老师们都很满意,认为校长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原来买车照成的不良影响似乎一笔勾销了,校长又成了人们心中的弥勒佛。为此教委来还专门派人来验收那些焕然一新的房屋,据说那个姓袁的科长也来了,校长领着他们挨门巡视。我刚好在收拾刚要到的宿舍,见来了一伙人,就知是检查的来了,忙站起身朝他们微笑。校长朝一个戴墨镜、三十左右的人说,袁科长,学校能争取来五万块钱,您这个外甥功劳不小啊。那人扶了扶眼镜,打量打量我,沉吟说,你……我已浑身冒汗了,忙说,我是某某啊,今年才分这来的,您忘了,那个……那个……他像是会意似的,恍然大悟道,噢——你呀,好、好、好,可得跟着校长好好干啊。他们走了,我还心有余悸,校长会不会跟姓袁的说起送红包的事?那可全完了,我独吞了五千块钱,会怎么处置?转念再一想,一旦败露了,我就咬定钱给了姓袁的了,他不承认也说不清。可事后什么都没发生,我却觉得校长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目光里有许多针,一落到我身上就觉得扎得难受。有一次校长还在我面前念叼,说有人放他的冷箭。我说您站得直走得正怕谁放冷箭?校长哈哈笑着说,也只有你小青年这么说啊,咱校的能人多的是,他们恨不得我一下子栽了呢。我五十多的人了,还争什么,我得保持晚节啊。我说,就是就是,坏人还是少数,大家的眼光是亮的,您是老校长了,光是资格谁能比得上?有人说我拿了学校的钱给自己买好处,你信不?不可能呀,咱学校是清水池塘,有什么好处捞?可有人就喜欢浑水摸鱼。非要搅和搅和,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说可气不可气?我要捉住这样的,非治治他不可。校长这么说着,把手里的一根粉笔捻碎了,他桌上的玻璃板就白了一片,他一口气把粉末吹散了,我就觉得那些小颗粒一点点渗到了心里,像霜一般凝结了,让我不寒而栗。我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他抓住了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手掌。他和村支书到我家去了,我爹还当出了事。村支书说,我们是给你儿提亲的。校支书说,这也是给咱学校办实事,老师们不好找媳妇啊。爹激动,说,还得您给费心不知是哪家闺女?村支书说是媚儿,是那个剃头的媚儿。十我问媚儿,你找人到我家提亲了?媚儿说,我没找人,是人家找的我。他这招可真损,我心里骂那个老狐狸,却又不能在媚儿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我爹已经允了这门亲事,他抹不过村支书的面子。但是我没答应,我给他们说我还得考虑考虑。这一夜媚儿极尽风骚,她已自称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了,我起伏着,哭笑不得。媚儿一放纵话也没了遮拦,问我当初是谁勾引谁的。我就顺着她说,这就是缘分吧。她作感动状,说,你不嫌弃我就好,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我停下来,装作不经意地说,咱们还得感谢那两个大媒人,大好人……媚儿却冷冷地笑了几声,咬着牙说,好人?大好人?你知道是谁毁了我吗!那个千刀万剐的老秃子啊……她大哭起来,把我蹬到了一边,浑身扭动着,手脚擂床,加上她嘴里不停地啊啊尖叫,我被震得浑身发麻,就爬到她身边抚慰她,渐渐地,她平息下来,我才说,你这么大动静不怕外人听见吗?她红了眼说,你怕?我不怕了,反正就是这样了。你当我是傻子,会信你的话,等着你来娶我?恐怕只是一场空。我不会赖上你,那个老王八用完我了,又想拿它套人,我偏不干。来吧,你上来,随你玩……我用颤抖的手轻轻给她擦泪,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悲愤的波涛中,一时高扬一时低落,我紧紧抱住媚儿,此时此刻,才觉得和她真正融为一体了。媚儿,谁给你屈辱我再把屈辱还给谁。他是校长,是一个秃子,不光头上没毛,腿裆里也光光的。可是他是一个会伪装的秃子,他在媚儿这儿戴上了假发,穿上裤子,走出去,就成了正人君子。我该怎么办?说出真相也就牺牲了媚儿,我愿意要她,可媚儿承受不了,我该怎么办啊?校长从那五万块钱中抠出了五千给了卖车的,人家又拿出两千给他作提成。他则从那两千块钱中拿出了一千给媚儿。媚儿说她没要,自从我回了风岩镇媚儿就不再理会他了。他恼怒不已,当他发现是我坏了他的好事时,一时无计可施,最后竟做起了大媒人。他给媚儿说,我成全你俩的好事,不过你也得成全我的好事,这样我也不担心你嫁不出去了。我问媚儿,他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吗?媚儿说,他只是怀疑,他说过,说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不要上你的当。我说,我不是好东西,可谁是好东西?我们都是王八蛋!我呜呜地哭了,我不知被谁捉弄了,是媚儿是校长是我自己还是那头驴?我回风岩镇不到半年就是为了搞个破鞋吗?我觉得屈辱的血液渗出了炸裂的胸膛。对媚儿的情感夹杂着蔑视和怜悯,她是无辜的吗?黎明时分我回学校,听到风烟发屋里传来那个囚犯的歌:一不该呀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到我家里来,偷偷摸摸到我家里也没关系呀,你不该糊糊涂涂把我来爱……我心里想,爱?这就是爱吗?去他妈的爱不爱吧!十一同事们一见我就要喜糖吃,肯定是校长散布了消息,他是要逼我就范啊。我没好气地给他们说,校长做的媒你们找校长要去吧。小芸还酸声酸气地说,怪不得人家的发型成天那么靓,有个发屋看着,还不天天理上一理。我瞪了她一眼,夹了课本去上课了。到了教室也没情绪讲课,就让学生上自习,自己坐到后排的一个空位上生闷气。有两个学生还转过头来要喜糖,我更恼火,这才哪是哪啊,竟连学生也知道了。我就站起来喝斥他们,原来嬉皮笑脸的学生着了一脸火,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处境。教室安静得不同寻常,我坐下,又站起来走来走去,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出了教室,到宿舍抽烟。一支烟还没抽完,班长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喊我,说校长去抽查了,我说让那个秃驴查去,你给他说我得睡觉。校长没有再找我,我就昏昏沉沉地一天天地过。谁知周前会上校长宣布扣我一个月的工资,因为擅自离岗,且态度恶劣。我站起来质问他,哪里规定一节课扣一个月工资?校长说,哪里规定?我就是规定。我不服!我大叫着冲到他前面,大骂着,你个秃驴!校长往后退着,说,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指着他,你这个秃子!在这儿人模狗样的……胡主任拉住了我,说你不想好了怎么的,冷静点!我还是往前挣,校长喊着,保卫科呢?李保卫!李保卫!保卫科长李大雷噔噔噔地跑上会议室,校长说把他扭我办公室去!说完转身走了。众人上来劝我,李保卫说,我也别扭你了,你自己到校长室认罪吧。我没说话冲出了会议室,胡主任和李保卫就在后面追。我一脚踢开了校长室的门,后面的两个人过来把我按到沙发上。我一把把身上的毛衣从领口到下面撕了个两开,把胸脯拍得血红,我说,校长你别欺人太甚!咱谁都知道谁。校长说,李保卫,他失去理智了,把他铐起来!李保卫说,自己学校老师,不妥当吧?叫你铐你就铐!胡主任你去叫他爹来,我倒要看看谁是秃子!李保卫拿了手铐朝我使眼色,我没理会他,我说,我看谁敢……李保卫就来了气,他上来照我肩窝就是重重的一拳,接着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背后铐上了,我疯了一般乱踢,李保卫把我按到地上,我还是大声叫骂。我爹来时我已筋疲力尽了,倚在沙发腿上喘粗气。校长说,李保卫,给他松开,当着他爹的面,我让他出出气,让他打我。李保卫把我松开了,我无力地抬起手,说,你他妈……爹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又踹了我一脚,你个畜牲,还不给校长赔礼道歉,给校长磕头!我一抹嘴角的血,颤颤微微地站起来,爹朝我的腿弯又踢了一脚,我扑嗵一声跪在地上,爹又过来把我的头按到地上,我伏在地上大哭,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饶不了你。爹连拖带拽把我弄走了,我一连几天没去上班,我到教委去找袁科长,揭发校长贪污、作风有问题。袁科长说,自己是什么自己不知道?你还来闹?你们校长来电话了,要给你处分,不是我顶着,你还抬得起头吗?你还年轻,不要什么都不依不饶的。你才在世上混了几天?小小年纪就会玩把戏,那还得了!有些事我不说穿,你们校长也只是猜疑,不能把你怎么着。所以你也不要再自己找麻烦,回去给校长认个错,他不会把人一棍子打死。再说,你还是风岩镇上的嘛,他也得留个路不是?我觉得背后直冒凉气,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下扒光了衣服,只得夹紧了两腿灰溜溜地回去了。十二媚儿给我理发,其实我的头发并不长,落在地上的只是些头发屑,淡淡的,若有若无。可我还是觉得像是被剪掉了许多,一抬头,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无助地看着我,我发现自己如此陌生。走出发屋时媚儿还叮嘱我,开完会早点来啊。我应承着,打了一个寒噤,好像冬天是突然到来的,其实已经快腊月了。我缩了头往学校走,风直往脖子里钻。那些碎柴草、烂树叶在风的裹旋下,都怕冷似的堆抱着,不时的,又卷到空中四处飘零。从风烟发屋到学校不过半个镇子,走起来却那么长……回来时媚儿正坐在小火炉旁打盹,她问我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说开年终考评会。我说校长太歹毒了,每人一张选票,上面印了全体教职工的名字,要求给所有的人打分,但要把自己的那一格空下,这就叫无计名!明摆着谁的名字空了就是谁的选票,这样当官的年年都是前几名,谁敢给他们打低分?我没照办,我给自己也打了分,给校长全画了零蛋,还在后面写了一句话: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我这么说着,有几分得意,媚儿却急了,你是真不想好了?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给自己打分了,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啊!我一下子蔫了,这么简单的弯儿我就是没转过来,还自作聪明,这下算完了。那怎么办?媚儿也不知所措,要不我去找找他?不去!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嘴上硬,心里还是不上不下的,和媚儿上了床也没了激情,无论她怎么逗引,还是不能深入。我气急败坏地晃荡了一阵子,依然无法挺进。媚儿说,我看你是心里虚了,害怕了是不是?怕什么,大不了不跟他干了。我暗自想,那我就再给他抖罗抖罗,把他的假发撕掉。十三可是谁还敢再跟我接近,连对桌的小芸都不正眼看我。我咳嗽了一声说,你们知道校长是一个大秃子吗?没有一个人反应,他们都十分专注的样子看自己的书,连头也没有抬。只有小芸捂着嘴嘻嘻笑了几声。我说,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都怕那个秃驴!瘦脸老侯抬起头说,我看你别再闹下去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是当众把他的假发撕掉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也不过是传言……我说,这是真的,媚儿知道得最清楚,媚儿给他做的假发,他早就秃了。小芸说,谁是真正的秃子只有他本人知道,现在这个时代谁秃谁不秃,可不好说。另一个男老师说,嚯,小芸,你这句话可富有深刻的哲理,小丫头还有点思想啊!小芸听了就有点转,说,过奖,过奖。过了两天考评成绩公布出来了,我倒数第一,被定为不称职,要试用一年,只发三分之一工资。瘦脸老侯说,过分了,过分了,从前可从来没有过的。不仅如此,我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我是个秃子,那么靓的头发是假的!你看这是假发吗?我拽着头发给人看,头皮都拉疼了,那些人也不置可否,笑笑走开了。放寒假了,爹硬逼着我去给校长送礼,我不去,爹给我跪下了,他说,那次我让你给校长跪是不得已,这次我给你跪就算还过来了,孩子你还有前途,不能不低头啊。说着说着爹的老泪就下来了,我抱着爹的头大哭,我说爹我去我去就是。我找到校长在城里买的房子,敲开门,露出一个老太婆的脸,我说我是风岩中学的老师,这是一点小意思。她推辞了几句把东西收下了,她不知道,那个精致的盒子里盛的是毛发再生精。我在里面还留了一个纸条,上写:校长,愿您在新的一年里上头和下头都长出乌黑亮丽的真毛!十四开学的头一天,我就跑到风烟发屋。我给媚儿说,把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要能看清头皮!媚儿不解,问,你的发型不是挺好的吗,干嘛要改了?我说,我要让他们看看。一到学校,我就听到人议论,像是关于我的。瘦脸老侯把我叫到一边说,都说你呢,说你从分到这个学校来头发就没见变过样,不是假发是什么?都说你以前是造校长的谣呢。你是不是又惹他了?你怎么就不知回头呢?老家伙能放过你吗?媚儿剪短了我的头发,忧虑地说,这样就不言自明了?过了一会,我又来到风烟发屋,把正在理发的那个人拉下椅子,大声说,给我刮光头。媚儿问,又怎么了?我说,他们说我又换了一种假发!剃光了,看他们怎么说。媚儿说,别闹了,说秃就秃了吗?我急了,你剃不剃?拿剪子来,我自己铰!媚儿就拿了推子过来,推子嗡嗡地响过,我看见推子在头顶吃出一条小路,我觉得有一个大大的裂缝把脑袋劈开了,热乎乎的,不知推子热了还是涌出了血。眼前的镜子摇晃起来,里面那个囫囵头颅不见了,我看见校长在里面,他像摘帽子似的把假发摘掉了,里面还是乌黑的头发,他嘿嘿地笑笑,又摘下一层,又大笑,接着又飞快地摘个不停,假发不断地落在我头上,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不停地把假发抛过来抛过来……好了,媚儿摸了一把我的头皮,我这才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铁青的光头,这就是我?我摸了摸扎手的头发茬儿,说,不行,你再用剃刀给我刮刮吧。媚儿就用剃刀给我刮,头皮火辣辣地疼,像被揭掉了一层,我的头亮铮铮的,一摸,光滑,冰冷,坚硬,如铁。十五我满意地回到学校,径直上了校长室,说,校长,你敢剃个光头吗?你敢和别人一起去厕所亮亮你的家伙吗?校长不紧不慢地说,光头也可能是假头皮,家伙是给女人亮的,你行吗?你不行!上头没脑子,下头不中用!我觉得头皮一紧,裆中的物件也一搐,我被他击中要害了。可我还得争下去,我要证明我的头发。我就说,让事实说话!语气里已明显没了力量。一进办公室就有人围过来,像嘲讽阿Q一样叫道,嚯,亮了!小芸还踮起脚看了一圈,说,不愧是理发师的手艺啊,粘得天衣无缝。我说你什么意思?我是说,有假发,也有假头皮呀!你!臭婊子!校长给你好处了,你这么贴着他!哼!不知谁是婊子呢……有人把她拉走了,我说,你们看着,看我的头发是怎么长出来的!十六晚上在媚儿那儿,无论怎样努力,还是无济于事,我真的不行了。媚儿躺在一边不再理我。她说,你算完了。我看咱也完了吧。都是我害了你。我冷冷一笑,谁害谁呢。我本来就不中用。我比不上秃子的功夫。你还是找他吧!媚儿说,你说哪去了,我还不是那么下贱的女人。可是我还有自知之明。我穿上衣服消失在夜色中,初春的风岩镇安静得让我不敢大声喘息。我跳过学校的院墙,校长的屋子还亮着灯,我从窗前轻轻走过,真想砸他一砖头!正当我要恨恨地离开时,灯突然灭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嬉笑声,是小芸?我要不要大叫一嗓子让人们来捉奸?可我不敢轻举妄动了,我怕捉奸不成反又把自己赚进去,我怕。一想起镜子里的校长不停地把假发抛给我我就浑身发毛。十七第二天,我摩挲着自己的光头,一点也不觉得扎手,照照镜子,头皮又青又亮,闪着渗淡的光,我想,等头发长齐了,就安安分分地做我的老师,不几年老家伙就退休了,我还有出头之日。第三天、第四天,我的头发像是闷死了似的,就是拱不出来,我感到头皮发紧,头发一点一点向里萎缩,也许是我心太急了?同事们一开始还用一种好笑的目光看我,可后来就不以为然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已经不再正眼瞧我,好像我本来就是一个秃子。我更加巴望头发快快长出来,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头非但没见起色,反而显得越发瓷实了,像是刚刚上了一层釉,我有点恐惧了。见了同事我只好惭愧地低下头。我听到有学生在背后喊了声,秃子!我没回头看是谁,这就是人言可畏吗?我开始戴上一顶帽子。在天气渐暖时戴上帽子显得不伦不类,但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可戴了几天我想到头发长长了他们又会说是假的吧?于是又光着头来来去去,风岩镇的春天阳光明媚,晒得我只能在阴凉的地方匆匆走过。十八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头上还是光秃秃的,我真的要秃了吗?我去找媚儿求助,媚儿说,这不是你自找的吗,我有什么办法?谁教你硬说别人是秃子,说来说去不是说自己头上了。我的头皮被她说得青筋暴露,我说,你!……你什么你?我看你该戴假发了,你要不嫌弃,这个白送了。我这才看见条几上那顶假发,似曾相识,分明是校长的。我一时火起,我冲过去给了这个臭货一巴掌,她也不甘示弱,扑上来又撕又咬,我说我打烂你个臭X!她的脸就成了鲜艳的桃子,人们只在一边看,没有一个上来拉,媚儿瘫在地上,我扬长而去。十九媚儿带了家人来学校报复,我正在上课。媚儿在楼下喊,你个花秃子给我滚下来。李保卫见要出事忙叫了人来阻拦。胡主任说快去叫校长快去叫他爹。我在教室没出来。学生都涌到走廊上,他们说,老师谁要敢上来我们就一起揍他!我感动得眼睛发酸,到最后只还有这些孩子向着我。校长来了,他说,不要瞎闹腾了,这里不是大街,你们这可是冲击学校啊,有什么事什么理咱好好说嘛,啊!媚儿,快让他们回去。媚儿的家人说,你们老师打了人,我们饶不了他,他有种让他出来。爹过来了,他从家里赶来后就去求校长,校长不肯出面,校长说,你儿子的事我管不了。出了事我情愿受处分。爹给他跪下了,校长,校长,要出人命了,我就这一个作孽的儿子,您不看我的老脸,也看看袁科长的面子吧。校长说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在这儿呆着,我去也不一定管事,就看你儿子了。爹就在校长室傻傻地跪着,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他从窗户看着教学楼那边的人群,不禁老泪横流。那些人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爹忙让跟他来的侄子快跑去叫村支书。他自己就向人群走过去了。那些人看见我爹,喊着打死这个老东西,围上来就拳打脚踢。我疯了,要冲下去,学生死死拽住我,不让我去送死。这时村支书来了,他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我看你们都不想活了,快住手,那个蜂窝一般的人疙瘩一下子散开了,我爹已被蛰得稀烂。校长说,留下两个主事的人,其他人都走!再不走就打了啊!那些人倾刻散去,只剩下媚儿和她的父母和几个没有动手的老年人。一个老头说,正好,村支书校长都在,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跑下楼来,扶起爹大哭,爹呻吟着说,别哭了,我替你哭了,也替你挨打了,你得留下自己的脸。我哭得更凶。媚儿说,你这知道哭了?再哭也长不出头发来了!自己秃了反倒赖别人,还有天理吗?媚儿说着说着哭喊起来,你们看看啊,看他把我打的,他占了便宜还想弄死我啊,你们说说这是谁的理谁的非啊?校长说,秃就是秃了,这好赖谁?支书你说一句吧。村支书说,我说,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还有个老师样吗?剃个光头,还打人,不像话。媚儿说你问他的光头剃出来的?他本来就是个花秃子!村支书笑了,说,不可能不可能,他原来不是一头黑发吗?校长探过头来问我爹,有年纪的,你说,你儿子……我爹看看我的头,点点头说,是,是,我儿子原来就是个大秃子!我站起来,我朝他们大嗥道:我是秃子,你们满意了吧,我是秃子!我是秃子——年7月18日完稿年6月20日略作修订《福建文学》年第8期《芳草·网络文学选刊》年第10期《年中国争鸣小说精选》赵月斌,年3月生于山东滕州。评论家、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职于山东省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百家评论》副主编。年至今发表作品余万字。出版有文学评论《迎向诗意的逆光》《暧昧的证词》《张炜论》、长篇小说《沉疴》、小说集《雨天的九个错误》等多部。年入选山东省第二批齐鲁文化英才。《迎向诗意的逆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年卷”,并获得第七届刘勰文艺评论奖。年文学评论《置身于苦难中的黑色英雄(莫言论)》获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年文学评论《张炜论》入选“中国当代作家论丛书”。年长篇小说《沉疴》获第四届泰山文艺奖。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1
查看完整版本: 赵月斌小说谁是秃子